噩耗接连传来,元明月大病一场,有时她在睡梦中就会不受控地流泪,湿了一整个枕头。就算是醒了,也是眼窝深陷,面色枯槁,干巴巴的,像丢了半条命。
即使如此,身边没日没夜照顾她的,却仍然是可玉。
明月双眼肿得像桃核,她躺在榻上看着可玉忙前忙后,又喂她喝药吃粥,每每就愈发觉得对不起可玉,惭愧得她想钻到地缝里去。
“可玉……”
可玉蹙着眉,轻声道:“娘子起病急,嗓子也哑,就别出声了。”
可玉握住明月的手,有些哽咽道:“上了战场,死生由人,娘子不要再想了,可玉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明月眨眨眼,觉得眼前光景十分模糊,闪烁着黑点,像掏了几个黑窟窿。
明月心头咯噔一下,心里安慰着自己,是病了的缘故,没有睡好。明月嘶哑着声音,缓缓道:“我想,休息——”
“嗯,娘子睡吧。晚饭时,我再叫您。”可玉把明月的手塞进被子里,为她拉上了床帷。
明月睡醒的时候,屋里黑得出奇,伸手不见五指。她觉得口渴,便连唤了好几遍可玉。
由于实在口干得难受,元明月便只能自顾着下床去摸水壶。她走到桌案边摸索许久,恍惚间,咚的一声好像打翻了什么。
元明月终于摸到水壶,她也不往茶杯里倒,就着壶嘴便喝了。润喉之后,她心满意足,又摸回床榻上休息。
大概躺了两柱香,明月觉得燥热无比,她睁眼一看,周围仍旧混沌又模糊,床畔隐约闪着红光。
明月刚要下床便被这红光灼了一下,那是滚烫的,火辣辣的,这是火!
屋子着火了!
她这时才嗅到空气中的焦味和呛人的浓烟,明月顾不得其他,下了床便凭记忆往屋外跑。她瞧什么都瞧不真切,像只无头苍蝇,光溜溜的脚丫踩在火苗上,烫得她钻心得疼。
“啊——”
明月寸步难行,她孤零零地,不知所措,孑然一身。没有可玉、没有采苹、没有连祎、没有孝则。就是尔朱兆,他人也不在此处。
元明月满心绝望,已经想好了如何赴死。
采苹是淹死的,而她是烧死的,倒也相得益彰。如此她便得以去找采苹,去履行那来年相逢放纸鸢的诺言。
“县主!”
有人踏着烈焰而来,像只凤凰,他抱起明月便逃,又一脚踹开了坍塌的门框。
是宇文泰。
宇文泰刚一出门,便高声唤道:“阿达阿衫!来搭把手!”
可玉也拥了上去,几人一同将明月接下,而宇文泰转身便去指挥灭火。
明月坐在屋前的空地上,她惊魂未定,迟迟说不出话来,小脸也熏上了一层烟灰。
可玉叫道:“呀!娘子,你的脚!”
她刚才踩在火上,脚底的皮肤已被烧得溃烂,露出了皮下鲜红松软的嫩肉,还往外一点点渗着血水。
“这要快点包扎才行!”可玉焦急万分,她拽住身边的男人,恳求道,“阿、阿衫大哥!求你快去找大夫!”
比起双脚,明月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明月叫住手忙脚乱的可玉,她声音疲惫,呆呆地说道:“可玉,我看不见了……”
可玉仿佛五雷轰顶,她在明月面前不住地挥手,急切道:“看不见?!娘子怎么会看不见!娘子,你看我!你看得到我吗!你、你看得到那烧得正旺的屋子吗!”
“看不到的。”明月说。
可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像个孩子。
此时,是永安三年的最后一个月,也是元子攸为帝的最后一个月。到了明年,这帝国的年号就不叫永安了。号为永安,这山河却永不安宁。
自尔朱兆入洛之日起,已经流了太多的血,死了太多的人。元明月认识的,她不认识的;元明月相熟的,元明月不熟的。更有甚者,像连祎这样,活生生地在明月面前倒在血泊中咽了气。
明月也这么断断续续长长久久地哭了一个月,哭到最后,都不清楚到底是为谁而哭了。
就这样的一个月,元明月活活哭瞎了双眼。
然而就算如此,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想为元子攸做。
年后,尔朱兆再次大败,他狼狈地逃回了晋阳。眼看着纥豆陵步蕃就要直捣黄龙,直指晋阳来了。
元明月觉得,这是报应。只是如果晋阳被攻下,她不太想和尔朱兆死同穴,怎么也得落叶归根,死在洛阳才好。
尔朱兆一回来便听说元明月哭瞎了,还打翻了烛台,烧了他的府邸。
明月再也无心与他争论,也无心假装乖巧,她一听见尔朱兆的声音便淡然道:“我不是故意的,奈何实在是看不见……若你想怨我就怨吧,连同上次的份一起怨。”
大夫给明月开了眼药,说她的确是哭出的眼疾,这些日子不要见光,也不要再用眼,更不要哭,多休息些日子会好的。
明月刚上了眼药,眼前蒙了遮光的纱布,整个人又瘦得不成样子,就好像回到了元颢之乱那会儿,她给尔朱兆当仆役的时候。
尔朱兆一时见了又怜又恨,心里也疼,却和元明月想的如出一辙。在他看来,这也是元明月该有的报应。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尔朱兆沉声道。
“纥豆陵要打到晋阳了吗?”明月抬头问。
“我不会让他攻入晋阳的。”尔朱兆说。
“那样最好,”明月说,“我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尔朱兆沉默了一瞬,又道:“元子攸一死,你装都不装了吗?”
“太累了,装不了了。”不知为什么,明月看不见他的脸,心底也生不出那么多怨怼的情绪了,反而平静许多。
明月说:“我想求你最后一件事,把元子攸的尸身送回洛阳,安葬了,好吗?”
都这副模样了,元子攸也死了,她还要为元子攸说话。尔朱兆十分不爽,像个怄气的小孩子,提着声道:“不好。”
明月也缄默了良久,她不客气地道:“尔朱兆,你真的很幼稚,他死都死了,连尸身你都不放。”
尔朱兆阴着脸沉声道:“随便你说,反正你死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明月不爱在屋里憋着,长时间在室内待着,她总会觉得喘不过气,遮云蔽日,让她觉得身在牢笼。
可玉扶着明月走在院子里,由于她脚底伤口未愈,明月走得十分缓慢。冰霜以后便是春,缓风徐来,二人正巧遇上了随宇文泰而来的两个裨将。可玉简单地问了声好,其中一人和善问道:“县主怎么不在屋里好好歇着,不是脚也烫到了么?”
明月听声音,此人并不太熟悉,她歪了歪头,反问道:“阁下是?”
“哦!我叫阿达!”
“我我我、我叫阿、阿衫!”
明月有印象,是这两个人为她找大夫,又在大火之后把她背回了新房间去。
明月轻声道:“哦,原来是你们,妾身还未向两位道谢。”
阿达道:“哎,何足挂齿!县主孤身在外,碰到不少变故,又和宇文校尉有旧,我们自然要帮。”
阿衫虽然结巴,却仍然滔滔不绝地补充道:“我、我们虽然是广、广宗王的兵,但也、也知道什么是臣、臣为君纲!都是、都是身——不由己,我们、我们肯定是能——帮则、则帮!”
明月听他明明结巴还要说这么多,忍不住抿唇轻笑了一声。
“呃!”阿衫一见她笑便知道她为何笑,弄得尴尬不已,脸也涨红了。
阿达也笑了:“宇文校尉在军中待人极好,好施爱士。他的兄长更是声名在外,为人贤俊,一身侠气,帐下弟兄们都十分敬重这兄弟二人!我和阿衫嘛,也都受过宇文校尉的恩,早就是要誓死追随于他的。”
明月听罢叹道:“我与他不曾深交,只知道他寡言少语的,没想到他这样受人器重。”
阿达道:“宇文校尉话少,但做的可一点也不少,县主身陷火海,宇文校尉二话不说就往里头闯,就冲这个,哪能不令人佩服!”
明月低头想了想道:“是啊,改日我要好好向他道谢……他曾说,他来是为了救先帝,如今先帝崩了,又战局不利,你们不回关陇去吗?”
阿衫道:“这……回、回也不好回了呀,只得暂听王、王爷调配,等高、高郡公的援军。”
“广宗王和雍州牧不发兵?”明月疑惑道。
阿达道:“六镇未平,有心无力呀!”
阿衫低声道:“县主,颖、颖川王刚——杀了皇帝,雍州牧定、定然不、不满,不会轻、轻易出兵。高郡公一定也——是这样的想、想法,等耗、耗光了颖川王的力气,再再再、再施以援手,颖川王会不胜、不胜感激。”
大难临头,这群人还要各自为伍,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是一群散沙。看来,天下果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虽然晋阳危在旦夕,然而不管是宇文泰,还是阿达阿衫,看他们自若的模样,也不像是如临大敌。
阿达意味深长地笑笑,稳住了明月悬着的心:“县主放心,纥豆陵氏打不到晋阳的,高郡公可聪明得很呢。”
如今纥豆陵步蕃的事火烧眉毛,尔朱兆是也没什么心思搭理元明月了。元明月少有的和尔朱兆共处一处,却又不受到他的骚扰,这使得明月可以安安静静地养病。
后来,明月有意去找宇文泰道了次谢,宇文泰只扔了句轻飘飘的“不足挂齿”。这样惜字如金,使元明月也无话可说。
他为什么要帮自己呢?明月想起阿达阿衫的话,他一贯待人和善,许是可怜她,肯在苦海中拉她一把。
阿达阿衫说得果真没有错,五日后,高欢与尔朱兆会兵,不出十天,纥豆陵步蕃便被逼上绝路,于石鼓山战死。
元明月的眼睛也有好转,大夫撤掉她蒙眼的纱布,明月缓缓揭开眼帘,虽然还不适应,但总算还能视物。
纥豆陵步蕃死了,宇文泰也该回关陇了。出乎意料的是,宇文泰临走前竟来找了一次元明月。
他同元明月坐在院子外,仍然那样客气,神色平静,却也看得出他略有心思。
他不拖泥带水,只开门见山道:“先帝遗体还在晋阳,草席一卷,埋在三级佛寺。我曾规劝颖川王将先帝遗体葬回洛阳,但颖川王拒不采纳。如今下官即将动身回到关陇,此来只想让县主也劝一劝王爷,让先帝归洛。”
明月无奈道:“我不是没有劝过。尔朱兆很少听进去什么谏言,他往往一意孤行,谁说什么都没有用。”
“但还是求县主试一试,若下官在颖川王麾下,必会想方设法进谏。”宇文泰坚定道。
“我会去做的,毕竟这是我能为元子攸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明月垂眸道。
正说着,阿达阿衫也来了,他们远远闯来,叫嚷着有宇文泰的信。
“校尉!校尉!洛生王的信!”
宇文泰接过信,皱着眉嗔怪道:“有信就过会儿给我,在县主面前怎么这样冒失。”
明月听出这二人的声音,她眼前一亮,问道:“你们就是阿达和阿衫?”
阿衫嘿嘿一笑,先结巴了两句:“咱们、咱们和县主萍、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听说——县主眼、眼睛好了,就就就、就想让县主看看清、清楚我们都长什么、什么模样,也算相、相识一场!”
这个结巴的阔面大汉是阿衫,那么另一个细长眼睛的高个子就是阿达了。
明月笑笑:“好,我记着你们的样子了,若以后见到,我就会认出你们来。”
宇文泰不曾把信拆开,却低着头盯着信封出神瞧了瞧。明月极少见到他有别的神色,便忍不住好奇起来。
明月知道这不是自己该问的,却仍然小心问了句:“看你的样子,你很重视此人?”
阿达抢先道:“洛生王是宇文校尉的哥哥宇文洛生!我们都服他,所以都管他叫洛生王!”
宇文泰迅速把信收起来,颔首认真说道:“三哥是我敬重的人。”
“三哥?”明月简直听不得这个字眼。
宇文泰睐了睐眼:“我大哥二哥都死了。自那以后,从定州到晋阳,再到关陇,都是三哥一路护我。”
明月忽然有些委屈,她强颜欢笑解释道:“我和校尉的身世有点像,我大哥二哥也死了,也只剩了三哥……只不过我没有校尉这么好的福气。”
元宝炬的事宇文泰也有耳闻,否则她不会被尔朱兆阴差阳错地抓住,也不会惹出这样一段孽缘。
宇文泰看了她良久,说了句他多年后也没能做到的话:“县主,人不能总和自己过不去。”
明月又看了看宇文泰,问道:“妾身还有一事想问校尉。”
“县主请讲。”
“校尉一路走来,有没有听到过……平阳郡王元修的消息?”
宇文泰凝眸对着明月的双瞳,眸光有些尖锐,缓缓答道:“没有。”
元明月元修的事情一度闹得满朝皆知,宇文泰自然也知道。听到元明月问起元修,他颇为意外,却也不舒服。
阿衫眉头一挑忽然说道:“平阳王元、元修?!我我我怎么听说,颖川王入——洛前曾、曾擒住过他啊!他还活着吗?”
记录一下这些人此时的岁数,元明月22岁,元修20岁,元子攸23岁(享年),宇文泰23岁,元宝炬23岁,尔朱兆28岁(史载不详,这是我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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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模糊,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