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之后,尔朱兆和元明月虽仍然日日共处一室,却形同陌路。元明月不再唱歌,也不再和他说些别的话。冷冷淡淡,又回到了原点。
尔朱兆常常出门议事。元明月就坐在窗边发呆,绿槐高柳咽孤云,经常一看就是一整天。她默默等着尔朱荣发兵,盼着某一日得以回到洛阳,回到府邸。
这天日光穿树,黄莺飞啼,又来了位不速之客。只要尔朱兆不在,这房间从来便紧闭着门。元明月听见木门吱呀作响被人推开,以为是尔朱兆,头也不回。
可玉看清了来人,战战兢兢唤了一声:“娘子……”
“嗯?”
元明月一回头,不曾想映入眼中的却是那多日不见、神貌憔悴的元修。
在元明月回头的那一霎,元修的心揪紧了,仿佛回到天地寂寥,万古洪荒。她眼圈发黑,脸色枯槁,一定吃了很多苦。
元修上前拉她,声音干涩地说:“姐姐……你受苦了。走,你跟我走。”
元明月甩开他的手,眼神凌厉地道:“我凭什么跟你走,骗子。”
这个称呼刺痛了元修的耳膜。
从离开洛阳的那一刻起,元修无时无刻不在想她。有时夜里元修从睡梦中惊醒,一想起元明月孤零零地锁在皇城孤苑中生死未卜,他便难以喘息。
元修知道这样太虚伪,他无论怎么辩白都极其苍白。然而他也是被洪流裹挟的那个人,他同样无能为力。
直到元修听那太原王的嫡子说他看上了一个名为元明月的女人,此刻正在邺城,他死去的心才再次苏醒。
“你走开,我不想见到你。”元明月站起来,将元修不住地往外推,她不欢迎他。
“姐姐!姐姐!”元修挣开,反而回身把持住了元明月,他紧紧握着元明月的手腕,暗定不再放手。“你跟我走,让我好好照顾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再给我一次机会……”
“不用!我不用你照顾!等回到洛阳,你做你的公卿,我做我的寡妇,我们就再无瓜葛了!”元明月妄图摆脱他。
是元修让她进宫,也是元修将她弃于宫中,听天由命。这整整一年来,她身心俱疲。她费劲心力,舞在刀尖,一步一步才苟活至此。
元修总说要保护她,可她却一直沉陷泥潭。
元明月不明白,元修想要什么,元修到底要她做什么,为什么要管那么多的闲事。
元修哽住:“……你不是说,我们是亲人吗?”
这个词过于讽刺,元明月忍不住笑了:“我孤身一人!从没有亲人!你们全是骗子!骗子!”
元明月像要推开一座大山似地去推元修,连元修都被她这股拼命的力气惊讶到。
她原是这样拒他于千里。
“走啊!你给我走啊!”元明月扯着嗓子叫道,撕心裂肺,仿佛还带着哭腔。
她被抛弃太多次了,她蓦然想起荒芜的河阳道,皇后的小香炉,法会上的侯民,以及哥哥们曾经的笑脸。
“姐姐!明月姐姐!”元修还在结巴着解释,他不肯走。好不容易找到了元明月,他怎么还会走。
“太常卿要做什么?”尔朱兆回来了,他站在门口,看见元明月红着眼睛,使出吃奶的力气要把元修赶出门外。
自来了邺城,他这就不曾安宁。元明月像一块肥肉,谁都想叼走。
上次在猎场,元修不惜中尔朱兆的箭也要护着元明月。大半年过去,他们仿佛身份置换。
此刻,尔朱兆好像与那时的元修感同身受,他提着元修的领口,用力将他从屋中拽了出来。
元明月眼疾手快,重重地关上了房门,元修猛一回头,差点磕在门框上。
元明月用身体抵着门,不让元修再有闯入的机会。门外的尔朱兆则宣示着主权:“太常卿要对我的女人做什么?”
元修知道尔朱兆不是善茬,也听不得他这样称呼元明月:“明月姐姐什么时候成了将军的女人?”
尔朱兆冷笑道:“当然是你不要她的时候。军中皆知她元明月是我尔朱兆的,太常卿若不信,大可到处去问问。”
元修的眼中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他走近几步,不落下风地与尔朱兆对峙:“你对她做了什么?”
尔朱兆的神色耐人寻味,他挑衅道:“当然是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太常卿何不喊我一声姐夫?”
尔朱兆话音刚落,元修挥拳正碰向他下颚,这一下注入了元修所有的怒气,打得尔朱兆一下偏过头去,从唇角蜿蜒出两滴鲜血。
尔朱兆哪会忍气吞声,指腹拭去血迹,翻身也给了元修一拳,两人二话不说,转眼搏斗在了一起,如山中猛虎相斗。
“混蛋!”
元修架起拳头,口中还叫骂着。
尔朱兆眼一瞪,问他:“我混蛋?我再混蛋也不如太常卿落荒而逃,背信弃义。”
两人许久都僵持不下,直到内侍慌慌张张地趋步而来,远远地呼唤元修:“太常卿——你可让人好找啊——陛下那边传您过去呢——”
元修抹了抹脸,眼神阴鸷地扔下一句宣告:
“尔朱兆,我了解她,她不会一直属于你的。”
尔朱兆没把元修这话放在心上,只当这是他落在下风故意发的狠话。就连元明月本人都将他拒之门外,元修还能有什么招数。
尔朱兆敲了敲房门,低声说:“开门,是我。元修已经走了。”
元明月打开门后又四处望了望,确保已经看不到元修的身影。她瞧见尔朱兆嘴角有些发青,大致能猜出刚刚门外发生了什么,但她心中已经毫无触动,没心情说任何话。
尔朱兆被她的冷漠所刺痛,问她:“你什么都不说吗?”
元明月斜睨一眼,道:“你想让我说什么?我什么都能说。”
对,人话鬼话,她什么都能说,尔朱兆知道,她虚情假意第一名。
尔朱兆颓然地坐在案边,给自己斟了一杯浊酒。他说:“明月,你给我唱回歌吧,就唱《卷耳》。”
明月还是习惯他直呼自己的大名,他这副模样让元明月觉得莫名其妙。元明月依旧坐回窗边,躲得他远远的。
斜阳绿树晴阑,云窗破暖柔光,她的发与鼻尖洒上日色,更衬得她几分出尘。然而如此暖的景致,她眸中却无一丝温度。
许是因为她唱了《卷耳》,歌声中才勉强有了情感。只有这样,尔朱兆才不必对着她的日日冷眼,取巧地听她诵万般情长。
其实元明月是个低调的人,她想躲到尘埃里,谁也不识得她。然而她总是在不经意间声名远扬,闯入她人生的家伙是一个接一个,也不知道到底招了谁惹了谁。
第二天尔朱兆一走,元明月就锁紧了房门,纵然是窗子也不开了,免得又冒出些讨厌的人。
午后不久,明月本来昏昏欲睡,外头忽的传来轻柔的敲门声。明月走近一听,竟是个女人声音,并甜甜地喊着:“明月姐姐……明月姐姐?”
明月觉得纳闷,这个喊她姐姐是女子又是谁,她哪有什么妹子。怎么一来邺城,她一天都没安生过。
那头的女子还在不停地敲,声音如银铃一般清脆,苦苦恳求道:“明月姐姐,你开开门啊……”
元明月警觉地问她:“你是谁?我是独女,可没有妹妹。”
那女子说道:“元氏子孙数不胜数……我和姐姐一样,也姓元呢。”
“你姓元,那名字叫什么?父亲又是谁?”这邺城里鱼龙混杂,元明月必须存有戒心。
女子在门外焦急地回道:“我叫蒺藜,安德郡公元端是我的父亲,高阳王元雍是我的祖父……姐姐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陛下,若有假话,我情愿脑袋搬家……姐姐开开门吧,我真的有要事找您……”
女子这一番软磨硬泡说动了元明月,同样是女子,同样是乱世中的一叶孤舟,她没理由这么冷血。
元明月一将门打开,眼前一个妙龄少女亭亭玉立,芙蓉含露,俏如春桃。她生机盎然明眸皓齿,那小巧的鼻子和细柳似的弯眉和元明月甚至还有几分相像,但也仅是这点像罢了。
还不等元明月说话,那少女轻盈地扑来抱住了明月,欣喜若狂地道:“你一定就是明月姐姐!”
明月疑惑地问她:“你是随父兄来的吗?你的父兄呢?你不找父兄,为什么来找我?”
元蒺藜笑眯眯的,她释然道:“死了,都死了,都在去年四月十三死了。”
“那你现在……”
元蒺藜不等明月问出口便道:“和姐姐一样,是寄人篱下的,姐姐不也是依附于尔朱家族么?我现在的父亲是阳曲县公斛斯椿。”
她说的时候眉飞色舞,毫不避讳,甚至还因为她的义父身居高位,护她无虞而沾沾自喜。
原来,这就是尔朱兆曾说过的,斛斯椿家里的宗室女。她和元明月一样,死了父兄,身不由己。这世上还有和元明月一样步履维艰的元氏女。
这时,元蒺藜脸色一变,摇着元明月的胳臂,神伤忧愁道:“可是姐姐!尔朱将军闯入我的房中,说什么也不走,我这才来找姐姐,姐姐看在我们同病相怜的份上,把将军劝走吧!”
元明月听了觉得顶不可思议,尔朱兆到底是个什么恶棍,禁锢她一个还不够,还要去欺负别的女孩,真是欺人太甚。元蒺藜和可玉年纪相仿,那眼泪将垂未垂的样子,元明月也不忍多看。
元明月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别无他法,只好让元蒺藜带路:“那……我们快去吧……”
第一次,元明月走出了尔朱兆所属的那块天地。
因为她也是这样一路走来,所以元明月知道孤身一人在这世上有多么不易。她们只是求生,又没有别的错。
眼前的元蒺藜窈窕身影,身轻如燕,她不断催促着:“姐姐快点!”
绕过花园绣阁,九曲长廊,元明月随她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头都走昏了。明月在身后满腹狐疑:“蒺、蒺藜?还没有到吗?”
元蒺藜道:“姐姐莫慌,我身份卑微,当然住得偏僻。”
元明月已有些局促不安,这小女孩天真烂漫,难道也会骗人?不过元明月又想不通,她无权无势,微如草芥,骗了她又有何用。
元明月实在觉得蹊跷,她们从戚里出发,眼看都快走到了广德门去。元明月不再沉默,严声问她:“妹妹这到底是要去哪?”
元蒺藜回身一拦,弯着姝丽笑眼,抬抬下巴指向明月身后:“我说了带姐姐见尔朱将军么,你瞧,那不是么?”
元明月转身一看,疏狂少年肃肃而立,他眼中狡黠,先对元蒺藜说道:“蒺藜姑娘真是守诺。”
这不正是太原王的嫡子,纨绔滑头的尔朱菩提。这两个碧玉年华的少年少女,再是俊俏,满嘴跑马,蜂窝似的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