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月醒的时候,第一眼先瞧见了可玉。她一日不醒,可玉便寸步不离。
“可玉……”明月浅浅呢喃着。
半寐半醒间,她忽然想起她倒下时的场景,明月猛然瞪大了眼,不知所然地四处觅道:“我、我……你怎么样可玉!你怎么样!”
她倒下了,那可玉可有大碍?可有受人欺负?
可玉惶惑地握住她的手,解释道:“我没事!娘子!我没事!”
可玉拨开她的碎发,道:“娘子,我们到长子了。”
“长子……”元明月恍惚着,“元、元子攸呢?他是不是也在长子?还有……还有……”
还有他,孝则。
可玉看她说话如同梦呓,只好温声抚慰道:“娘子,陛下移驾河北去了,如今已经不在长子了。”
元明月这才平静下来。他不在,甚好。这些姓元的人,她一个都不想见。
可玉端来一碗粟粥,虽然已经凉透了。
“娘子昏睡两天了,先吃点东西。这是仆兰将军帮我们偷偷留的。”
元明月警觉道:“仆兰……是谁?”
“是……呃,之前载我的裨将……”
元明月环视周围,她们正处于一座规格不低的帐内。元明月总算清醒了几分:“这是哪?”
“这是……尔朱兆将军的帐子……娘子放心,将军准了的……”
元明月满腹狐疑,她信不过尔朱兆。一想起她在这里躺了几日,她就浑身发麻,心中生刺。
“我……我不要在这……”
说着,她匆匆下榻就要往外走,无视了可玉捧着的粟粥。
“哎哎——娘子!别出去别出去!”可玉放下碗,忙去拦她。
“此为太原王行台,娘子万万不可出去啊!”可玉从身后死死抱住她。这可不是尔朱兆的临时营地,而是尔朱荣的行台大寨。
“太原王行台?!尔朱荣来了长子?这是尔朱荣的地盘?!”元明月骇然震惊。
“嘘!嘘!娘子小点声!”可玉被她这一叫吓得不轻。
“他从晋阳来了长子,是来收复洛阳的吗?”元明月还不噤声,一时间可玉满头大汗。
“是。”
尔朱兆顺声走了进来,还回答了明月发出的疑问。
他就站在元明月眼前,巍立如松,用犀利的眼神不停地打量她,像要把她五脏六腑都看个明白。
“醒了?”
元明月挣开可玉的禁锢,沉默着点点头。
尔朱兆略过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边把玩着什么,一边给迷茫的元明月说道:“到了这,你若还想活着到洛阳,就收敛点。仲父可不是我,也不是皇帝,可不会对你一忍再忍。再或者,若他相中了你,你就得随他去晋阳,到时,你就再也别想回洛阳了。”
元明月问他:“那现在呢?”
尔朱兆说:“现在……我跟仲父说了,你是我养的宗室女人,只要你在我帐里,就没人打你的主意。还有,你的婢女不错,忠心事主,我很欣赏。”
连尔朱兆都对可玉有这么高的评价,可见这一路上可玉多么坚强,又将她保护的多么好。明月总以为可玉是个小女孩,其实在这洪流中,她早已足够强大。
明月觉得自己怎么还有命,遇到可玉这样的贵人。她眼眶一湿,不知所言。
元明月安静地吃了粥,她正要询问尔朱兆太原军之后的动作,便注意到他手里把玩的玉石,正是她珍视的玉牌。
明月冲到他面前,色厉道:“还我!”
吃了上次的亏,她这回没有上来就抢。
尔朱兆只是戏谑道:“你当初就是为了这东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皇后撒泼?”
可玉面露难色,她不是故意的,谁叫她为元明月更衣时,这玩意掉了出来,又好巧不巧被尔朱兆看见了。他拾走了,可玉哪敢跟他要。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他也念这诗,他哪有资格念这诗。
明月愈发不耐烦,一次次地说:“还我!”
尔朱兆摩挲着玉牌,问她:“你跟我说说,这玉牌什么来历,值得你这样拼命?”
明月说:“你先还我我就说。”
尔朱兆塞她手里,挑着眉头问:“能说了吗?”
明月将玉牌握紧,眼圈微微泛红:“这是我丈夫的。”
说罢,她回身坐回了榻上,接着再也不出声了。
尔朱兆好似知道她为什么执意要回洛阳了。从头到尾,他以为自己一直在踩踏元明月的尊严,没想到她仿佛从不在意,反而自己在一步步成全她。
原来是这么个交易。
尔朱兆心中不忿,道:“我说过了吧,你要讨我高兴我才带你回洛阳。”
元明月干脆问他:“那怎么样才能使你高兴?”
元明月的这个问题,连尔朱兆自己都没有想过。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道:“那当然是……手握大权?”
元明月说:“这我可办不到。”
“既然你什么都办不到,等到了河北,我就把你送到大哥那里去。”尔朱兆好似是吓唬她。
元明月蔑笑一声:“你不会的,你还指着我给你长脸呢。你说的大哥,是尔朱天光吗?哦,还有河北,接下来太原王要去河北护驾了是吗?”
他就说了一句话,元明月的算盘就打得叮当响,一连怼了他三句。尔朱兆看着元明月满肚子心思,面色逐渐冷峻。
元明月口不择言的,说到一半才看到尔朱兆的脸色。她窘迫地躲他眼神,只好服个软:“要不,我、我唱歌给你听吧。”
“你不是不会唱歌吗?”尔朱兆记得,去年在夜宴上元明月以不会唱拒绝了皇后的要求。
“……今年会了。你要不听就拉倒。”
尔朱兆按了按额头,道:“你唱吧。”
明月又拿出她编的那首《卷耳》,她神奇地还记得旋律。她神采卓然,歌喉婉转,若二哥在身侧,定会说她和母亲如出一辙。
尔朱兆没有评价,只问她:“你这么喜欢这诗?难道这是你和小国舅定情的诗?”
明月黯然了一瞬,道:“是。”
“那你……”尔朱兆刚说了俩字,帐外便有人来传。
“都督。”
在这营里,甲兵们都称尔朱兆为都督。尔朱兆官位甚多,谁知道他又是哪州都督。
尔朱兆应了一声,元明月不经意瞟了眼,只见一个男人进了帐,朗目疏眉,仪表甚伟,而他也瞧了眼元明月。
这是元明月第一次和他照面,只是这时元明月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数年后与他的纷扰纠葛,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如今,他只是贺拔岳的部下,一个出身武川的小小偏将,宇文泰。
尔朱兆又去了尔朱荣的牙帐。既然元明月不便出去,她就在帐里安安静静地躺着。
元明月身侧一沉,可玉也躺下了。
元明月问她:“这两天,尔朱兆趁我昏睡,是不是趁火打劫?”
可玉道:“将军……除了对娘子踢过几脚,别的也什么没做……”
“……”
元明月沉默,她完全想象得到尔朱兆嫌她碍事,毫不留情地给她一脚。她看着毫发无损的可玉,好奇道:“那你呢?”
可玉说:“我?我就像这样,天天和娘子在一起,夜里也是我与娘子同榻,时刻守着娘子。将军说,我在营中乱跑容易出事,若娘子醒了见不到我,他说……他说……到时娘子又要发疯……”
元明月差点要翻个白眼,她就这么容易失控,天天都呲牙咧嘴。不过,真是不可思议,细细想来,尔朱兆并没有做过什么折辱她的事,至少,还不曾抛下她。
像他这样的狼也会存善意么?
思绪千重,元明月沉沉睡去,醒来时已值傍晚,尔朱兆则在烛光中正仔细地擦着他的环首刀。
尔朱兆十分敏锐,他察觉到醒来的元明月:“可真能睡。前头睡了两天还不够?”
“我没事做,当然要睡觉。”明月起身摸到尔朱兆的案边,瞧见他的环首刀被擦得锃亮,像是在做准备。
“你要出征?”元明月问。
“应该快了。”
“接下来我们去哪?”
尔朱兆看看她:“你不是都知道么,明知故问。先迎圣驾回河内,到时仲父、叔父、大哥以及上党王纠集百万士众,便直入洛阳。元颢不过就是趁我们平定各地贼党才趁虚而入,他又何德何能做皇帝。”
元明月不知死活地慨叹道:“是啊,他何德何能,谁做皇帝,不是太原王说了算么。”
尔朱兆对上她沉静的双眼,元明月压低声音问他:“我只问一句,你想没想过取代你仲父的位置?”
尔朱兆冷哼一声,握紧了环首刀,眼神发狠:“元明月,这不是你该问的。”
元明月瞥了眼那锋利无比的环首刀,好似下一刻尔朱兆就会攥着它插入自己的胸膛。他被元明月说到了痛点,那眼神已然告诉了她答案。
元明月吞了下口水,退回了榻上,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躺下摆弄起来自己的发梢。嘴里还悠扬唱着: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忧来无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
“这是嫌军中日子苦了?明天可又要拔营,赴河北接驾。”尔朱兆讥讽她。他听得出,这是曹魏文帝的诗,她无非就是发牢骚。
“明天拔营,我还继续在后头跟着跑吗?”元明月淡然地问他。
尔朱兆将环首刀收回鞘中:“不必。你只需听我的,好好跟着我。这牙兵牙将足有百万,若你乱跑被谁掳了去,我可没功夫去找你。”
入夜,元明月如之前一样帮他卸甲,自觉得让尔朱兆觉得诧异。好歹先前做了几天,元明月现在愈发手熟。
尔朱兆眉头一挑:“想通了?”
元明月说:“我要讨好你嘛,不然你也要把我扔了。”
尔朱兆被她气笑了:“你是连一点假话都不说吗?”
“你不是不爱看人虚情假意?”
元明月帮他挂好甲胄,俯身替他倒了杯茶。
“来,战无不胜。”
元明月还算识抬举,尔朱兆嗤笑一声,接过了她的茶。
白天,元明月和可玉坐上尔朱兆安排的小车,而仆兰挈自请驾车,这百万雄师又气势恢宏地奔向河北。
大敌当前,不容怠慢,只得一鼓作气。
闻听尔朱荣先前遣派独孤如愿镇守滏口护驾,已大败逆党追兵,只剩不到黄河不心不死的残兵挡在河内。
不解决掉这些权臣,只靠建国二十年的南梁,怎能坐稳帝位。迎龙还朝,看来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