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
入君怀。
结君佩。
怨君恨君恃君爱,筑城思坚剑思利。
同盛同衰莫相弃。
邺城金殿上,元明月饮那毒酒饮得豪爽,还倒置着酒杯给三哥瞧瞧——可是一滴未剩?
油煎肺腑,火燎肝肠,元明月一滴泪都没有掉,反倒喉中鲜血如流,外头天地都红了,就连三哥的可笑表情,她也再瞧不真切。
在死的那一刻,元明月忽然想起了儿时宗正寺的那所禁室。
那时三哥还是三哥。
天下还是天下。
从记事起,元明月就在宗正寺苟延残喘地活着,不过所幸还有兄长,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亲人,那就还能活,普通人家也这样。
可是,哪有普通人家姓元——姓拓跋。
明月长到一十五岁时,二哥说她愈发和母亲相像,然而明月记不得母亲的样子,因为她在明月周岁时便被处死,更不必说那父亲,在她降生前便暴毙身亡。
可恨可悲的父是反贼,可怜可叹的母是爱妾。
因此元明月生来就是罪人。
这天万里无云,元明月正例常洒扫着庭院,大哥带着大嫂来了。
明月衣裳不多,却都被她洗得干干净净,她换了件看着体面的,由居士引入。
明月捏紧衣角下了厅堂,见了兄嫂。
四位哥哥都在,上一次这样的场面还是一年前,大哥的儿子永沙周岁的时候。她叫了声大哥,大哥这才瞧见迟来的小妹。
大哥眼睛一亮,半晌讲不出话,使得大嫂都皱了皱眉头。
大哥也说:“小妹和母亲越来越像了。”
大嫂白了一眼,纠正道:“没大没小,要叫王爷。”
明月不太爱听这话,只能窘迫地笑笑,虽瞥见大嫂嫌弃的目光,却也不曾示弱。
大嫂是南齐临川献王的孙女,而她是北魏高祖文帝的孙女,论出身,谁也不比得谁高贵。
大哥此来送了些钱财衣裳,又在寺中捐了一大笔功德,曾经那样凶的主持,对着如今的大哥也只能念着阿弥陀佛连连作揖。
元明月心想,难不成我要在寺里老死?
忙活了一天,日头一斜大哥便走了。
二哥忙着点钱,四哥忙着整理,这头谢天谢地还有大哥救济,那头三哥踢两脚箱子不屑道:“元宝月不就是命好吗?”
二哥道:“你给我闭嘴。”
老三见明月试了件新衣裙,又将矛头对准了幺妹:“他们都说你和杨婉瀴像,我可觉得不像,杨婉瀴可妩媚多了,你呢,像个木头。”
杨婉瀴,是娘的名字。
二哥终于有些恼火:“你若是不帮忙就回去睡觉!叽里咕噜的,说什么混账话。”
三哥讥笑着丢下一句话:“我只是希望明月争气些,也跟杨婉瀴一般,惹个男人为她造反……”
三哥还没说完,二哥就不耐烦地撵他:“滚滚滚!赶紧滚!”
三哥走了,四哥不理会别的,只是诚实地夸道:“好看。明年过生辰你穿这件,四哥给你做点好菜吃。”
“真的?”明月笑笑,也不曾把三哥的话放在心上。
大哥元宝月,八年前为清河文献王收养,又承袭了父亲爵位,成了临洮王。自他走出宗正寺的那一刻,就已然和弟妹们不同了。其实三哥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大哥命好,而元明月,并没有这样的福气。
二哥元宝晖已经廿一年岁了,但碍于幽禁,罪臣之后,也无亲可娶。
二哥看得开,说道:“娶不娶亲又何妨?我们兄妹一同相守不弃,胜过娶几十个婆娘。”
明月点亮了屋里几盏灯,她一边点灯一边偷偷望向二哥和四哥。
其实她想说,二哥和四哥也生的极好,玉容瑰仪,当然,大哥和三哥同是如此。
明月说:“二哥别这么说,你这样说,像是认命了似的。”
二哥惊讶于明月会说这样的话,问道:“你还不认命?”
明月神色自若,话却掷地有声:“不认。三哥也不认,若三哥认命,就不会说那种话了。”
空气沉默了片刻,四哥顶会转移话题:“大哥给了寺庙这么多钱,希望这阵子斋饭能好一些,新来的几个头陀也太霸道,一点道理也不讲。”
二哥问:“……明儿谁扫香?”
明月想了想答道:“三哥吧,不过看他那样子,未必会去。不打紧,我去便是。”
二哥说:“……我看老三还就是做王公的料。”
第二天入夜,香客纷纷离了寺庙,留下一地香尘,老三果真没来。
元明月自觉地去做三哥的活计,月色朦胧,她逐个地擦了香炉坛子。
那笤帚伸到香炉底下,伴着炉灰扫出来的,还有一方玉牌,字曰: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这是哪位香客落的?
明月不太懂玉,但也总归知道这是个稀罕物件,若有人丢了,定要着急。
明月扫完香也不走,呆呆站在大殿的香炉跟前,兴许那人发觉丢了会回来寻呢!
可惜,明月等到了子时,也未有人来。
盂兰节那日,明月房中的衣柜子遭虫蛀了,一连蛀破了好几件衣裙。监寺百忙之中草草拨给明月一个新衣柜,就在园外。
明月整好衣服,清理室内,又要去搬两个比她还高的衣柜。
哥哥们随僧众净坛烧经,不能打扰。元明月一边使力,一边在心里念“力拔山兮气盖世”,额头的碎发尽被汗珠打湿,那厚重衣柜也只挪了几尺。
外头太阳高悬,直射明月的房门,明月觉得脱力,一时间无可奈何。
明月蹲在门口,看着散落一地的陈设,有些无助,她将头埋在膝间,或许一抬头一切都完好如初。
阳光突然被影住了,她抬眼一看,是三哥。
三哥说:“乱七八糟的,你做甚呢!”
明月怔忡地指指衣柜:“柜子,被蛀了……”
“你做的来吗?”
“什么?”
三哥提高了音量:“我问你做的来吗!”
不等明月说话,三哥就自顾地去搬明月的衣柜子,明月揉了揉眼问:“三哥不跟着去净坛吗?”
老三说:“我又不是和尚,为什么去净坛?……元明月!你傻站着做什么?把你哥当仆役使,看着我累死是不是。”
明月这才回神,连忙上去帮忙,可是,一个那么瘦小的女子,又能出多少力呢?
元明月已经准备好听三哥骂她没用了,可是这次三哥什么也没说。
两人忙活了一天,暮色四合时才将一切归置好。
三哥问:“你那件新衣服呢?”
元明月扯扯嘴角:“……毁了。”
“啧。”
三哥忽道:“走,看水灯去。”
于他们而言,一年到头的盂兰盆会正如人间的春节。
他们是被幽禁的,从未踏出过寺院一步,故而也见不到龙舟、见不到舞狮、见不到花灯,即便这是都城洛阳。
春节时可能只有隔墙听个爆竹响,孩童清凌凌的笑声跃上枝头。
盂兰盆节不一样了,别人觉得是阴节鬼节,可他们觉得只有这一天至少自由,仿佛他们兄妹也是鬼,这天鬼门大开,他们也跟着放了出来,自小如此。
元明月说:“没换衣裳呢……”
劳作了一天,元明月看着有些疲倦和狼狈。
三哥锁着眉头说:“换了又如何?还想着哪家公子欢喜你,你改日能嫁了人?别做梦了,哪天元宝月再来,你去求他,问文献王能不能再收你做养女。”
三哥一说话就变得讨人厌,元明月撇撇嘴,赌气道:“不换就是了,三哥用不着说这么多。”
老三翻了个白眼,拉着元明月往外走。
陆为阳,水为阴,放河灯称为“照冥”,给幽魂引路的。
法会上僧民众多,人头攒动,两个美貌少年少女混迹其中,正是元宝炬拉着元明月于人群中奔走。
元宝炬问小妹:“有钱吗?”
元明月摸摸口袋:“没有,怎么了?”
元宝炬说:“给元愉和杨婉瀴放两盏河灯,我只带了一盏河灯的钱。”
明月一愣,接着道:“写上父亲母亲的名字,一盏应该不打紧。你想,若是写了两盏,两盏飘到不同处,父亲母亲便不能同道了。”
元宝炬听笑了:“你还挺为他们想,行,一盏就一盏,多的也没钱买了。”
元宝炬买了一盏河灯,问僧人借了笔墨,上书:
先考元愉
先妣杨婉瀴
“走。”
元宝炬捧着那纸灯,小心翼翼生怕碰碎,腿脚又飞快,转眼将妹子忘在了脑后。
“三哥——三哥——你走慢些!三哥!”
元明月被人群碰撞了一次又一次,撞了她肩头,踩了她脚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僧人尼姑小姐公子,她知道,这是佛家常说的“众生相”。
众生众生者。如来说非众生,是名众生。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三哥就这样淹没在人潮中,独剩她一人。
“三哥……”
明月也不追了,期望三哥能寻个好位置,放了那盏河灯,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明月沿着寺边那小河走,每年水灯都放在这里,信男善女在里头求了愿,便放在这菩提河中。
兴许走几圈,就找着三哥了呢。
“姑娘!”
人流中忽然走出一人,拦了元明月的路。
那人仿佛还没及冠,但又瞧着比明月年岁大些。
元明月一蹙眉,警觉道:“……怎么?”
每年盂兰盆节上都鱼龙混杂,丢了东西、受了伤、被揩了油都不算什么稀奇事,几年前,还有人一头栽进了菩提河,放的河灯都成新鲜热乎的了。
这人气质清贵,眉目温湛,也不像歹人。他指了指明月腰间,问:“姑娘能否给在下瞧瞧玉佩?”
对方生怕冒犯,说话一字一字,声音轻柔。
元明月摘下玉佩,这是之前在寺中拾到的玉牌,找不到失主,她便一直佩戴腰间,想着总有一日会有人认出吧。
对方正要接过,元明月一缩手,问道:“我问你,这上面有字,你可知写的什么?”
对面一笑,盯着明月的双眼,不假思索道:“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这人眼神可真清澈啊,像有法力似的。
元明月鬼使神差,又问他:“那,下一句是什么?”
那人目光更加坚定,他嘴唇翕动:“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元明月倒吸一口气,忘了手中还攥着玉佩。
对面温柔地微笑着,不失一点礼数,缓缓伸出手来:“这是我半个月前在寺中掉的,劳烦姑娘还我。”
明月握紧了玉佩,说道:“你若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便还你。”
对面微诧,却还是应了她无礼的要求:“吾名侯民。”
元明月心里怪罪起那可恶的三哥,若她来时更了衣梳了头,这一刻,该是更美好。
历史上这兄妹几人应该是515年就被赦免了。原谅我为了剧情更波折篡改了一下历史,设定成了525年……
(作者不是全职,平常比较忙,龟速更新,但是会坚持更的(? ??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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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识,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