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这段时间,陈琅已经把河东盐池的这边的人都治得服服帖帖,没有人再敢在背后做一些小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一命呜呼。
而且陈琅此人极其叛逆,没有任何一点的预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关系,居然和河东节度使李檄关系非同一般。
枕清能察觉到陈琅这几日过得比之前舒坦平静,还会带着她去各个地方玩,竟也过上了游山玩水的平静日子。
姚渠从城北蜿蜒穿过,渠边根深叶茂、郁郁葱葱。池东是鸭子池,池西有女盐池,而禁垣内的百里盐滩上,有一处黑河,位居盐池之中,产量盛大。
他们一群人从最高处的楼往下望,可以察看采盐的情景,随从人中“肩者、持者、拽者、导者”前呼后拥,场面十分气派。
北面禁墙内还刻有关王庙、池神庙、海光楼、歌熏楼、巡池公署、野狐泉等建筑群体,另在池神庙东西两侧,有盐丁的居留之处庵厦和巡盐罗卒的驻守休息之地铺舍,而池神庙由此而建造。
其生产工艺主要以集卤蒸发为主,分为:“过箩、调配、储卤、结晶、铲出”五个步骤。这种方式的优点有,一是垦地为畦,人工晒盐;二是晒制中,在卤水中搭配淡水,提高了盐的质量;三是加快了成盐速度,只要五六天就可以晒制成一次盐。[1]
恳畦浇盐法的出现,是河东盐池生产技术的重大进步,使河东盐池生产水平有了很大提高。
大启又改革盐法,推行了鼓励盐业生产的政策,运城盐池盐产量得以大幅度增长,行销供大启动二十余州。
枕清静静地听着陈琅说这些步骤和工序,非常怀疑地看了一眼陈琅,原本说他自己都不是很了解,可对于工序和形态倒是分析得透彻。
她只是弯了弯唇瓣,没有揭穿陈琅的行径,可心思不免就想得有些多了。而她大抵也不会说自己与梅海碰过面,甚至是他死前最后见到的一个人。
既然没有关系,那就好了,一切都可以随着风过去。
枕清原本没有想要来河东的,不过因为梅海一死,河东盐池必然会出现一个缺口,也不能确保梅海底下的盐池究竟能不能被分配好,如果不能的话,她倒是想要捡个漏,可没想到这件事并没有成,不过也不算是没有白来。
起码看到陈琅,还真给她分到了一杯羹汤。
枕清带着应钰和盛松言一同走着,几人默默听着陈琅分析其中厉害关系,应钰稍微点了点头,她说自己手底下有人,可以接手这一片地方,每年都把盈利的部分挪出一点给陈琅。
陈琅没有推脱,直白地说好。
这件事落下得挺快,枕清又听到陈琅说起了旁的事情,比如什么教坊和花阁,枕清佯装自己不是很清楚的样子,含糊道:“这不是都遣散走了么?”
陈琅点点头,撇清关系道:“这两个地方,不归我管,我什么都不清楚,你别误会我。”
“我知道。”枕清微微一笑,看来陈琅是真的摸清楚她心中的底线,知道什么可以触碰,什么绝不原谅。
又重新见到枕清,陈琅心中不免有些高兴,他翘了翘嘴角,看着故意落在身后的应钰和盛松言,小声道:“这一年里,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像是随口一问,又好像想要知道后的探究,枕清随意说了几个地方,反过来问陈琅道:“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我跟着你呗。”陈琅笑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枕清,仿佛只要枕清说一句好,他就能奋不顾身。
枕清读出陈琅眼中的意思,她心中忽然想到一个荒诞的想法,最后慢慢地走到一处高台,眺望远方道:“我是应该叫你陈无极,还是叫你寂莲?”
寂莲这词陈琅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的法号,可是这两个字在枕清的舌尖发出,好像别有深意。
就像是一件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再次被揭发,不堪入目的心思无处遁寻,心中满是杂念。
他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出家人,他杀生、喝酒、吃肉,甚至还动了情。
枕清的话荡在口中,她从喉咙中发出一声轻轻的笑意,略有怅然道:“我不习惯叫你的法号,还是唤你陈无极吧。我有时候觉得我们两个人真的太像了,而你是我很好的朋友,也更像是我兄长。”
山涧的清风吹拂在两人中间,宽大的衣袖,腰间的丝带,香囊的麦穗,脚底的裙摆,都随着风猎猎翻飞。可陈琅的心绪就如同这潺潺流动溪水,波澜不停,他看着枕清这般清冽决堤的模样,好像已经猜出来她要说什么了。
她说得对,他们两实在是太相像了,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就能读懂彼此的意思。
这一番话,无疑是为了画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况且他还有出家人的身份压着,不能破戒,不能动尘心。
可是这个戒,他早就破了,而且破了许多年。
枕清望见陈琅眼中翻滚浓重的情绪,看不出挣扎,仿佛是下定决心般的坚定,也仿佛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选择,枕清不禁被他的神情惊讶了一瞬,随后移开眼睛,装作自己什么都不清楚的样子。
仿若一个看不见的聋子,听不清的瞎子。
许久后,枕清唇瓣微动,她笑着说:“陈无极,我成亲了。虽然我没有邀请你,但是你作为我的好友,甚至还能称得上是兄长的人,要不要补我一些份子钱?”
成亲?
陈琅听到第一句话,好像是被木棒敲了一棍,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全身都是被雷电击碎,把他震得没有任何知觉,可他还是强迫自己,勉强地提起笑容,即使浑身僵硬。
“你知道我的,我这人想要得到的东西,就算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也要拿到手。”枕清笑着又说。
这是在完完全全断绝陈琅的任何想法。
半晌后,陈琅问:“那人是江来听么?”
除了他,陈琅猜测不到旁人。
枕清弯起唇瓣,稍稍点头道:“是啊,他是我第一眼见到就喜欢的人。陈无极,如果你出家还俗了,可以看看别的小娘子,你这长相和身份,一定会有很多小娘子蜂拥而至的。”
“很多小娘子么?”陈琅撩起眼皮望向枕清,“可是这里面不包括你啊。”
这是陈琅在枕清面前说得最直白,也是最放肆的一句话,不仅挑明了他自己的企图,也让枕清明白他的心思。
枕清不知道如何宽慰他,可是感情本就是很霸道不讲道理的事情,有些人即使相处几百遍也没有任何感觉,而有的人,只是看上那么一眼,就有许定终身的意图。
“我们太相像了,陈无极,你或许不是喜欢我。你对我好,你觉得你喜欢我,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你自己的影子,来弥补自己内心的缺失?”枕清扯了扯唇角道,“你应该知道,我不会喜欢和我一样的人,我讨厌虚伪、算计,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我也更不想惶惶不可终日地活在这样的阴影里。”
枕清抬手轻轻张开,顺着风道:“当然你也不喜欢我这样的人,我有许多事情都瞒着你,比如我曾看到过梅海,再比如我在这一路上有意无意地试探你,而你也在隐瞒我,防备我,我们两始终无法坦诚。这正常,因为是性格使然。所以,陈无极,你当真会喜欢这样的我么?”
她疑心病重,甚至很难去相信一个人,而且需要对方一遍又一遍地肯定自己,站在自己这一边。
他们都是渴求对方给予自己的更多,不仅仅是金钱方面,还有各方各面。
很现实的东西被血淋淋拨开,陈琅突然觉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他突然有些懊悔,可又觉得自己无比畅怀,果然枕清还是那个枕清。
陈琅整个身子都倚在一侧的栏杆上,散漫道:“我说不过你,你永远是正确的。”
突然瞟见枕清眼睛瞧过来的样子,就知道枕清又想要反驳他了,当即做了一个打住的动作,缓缓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说了。我不喜欢你了还不行么,真是怕了你了。既然你都认我做阿兄了,那我尽职尽责地担起这个兄长的责任。”
小时候她护着自己,长大后有能力了,自然也想要护着枕清。
枕清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看着陈琅这般样子,突然有些哭笑不得,她伸出手看向不远处青翠碧绿的丛林,又开口道:“既然如此,那我要回陇右了,新婚没几月就分开,倒是真的有些舍不得呢。”
他方才正袒露的心意,没想到下一刻枕清就说自己想郎君,陈琅虽说面色难看,但也习惯枕清扎心了,倒是没多说什么,说了一些河东盐池的事情,已经把东西如何过到应钰手中再说了一遍。
应钰倒是和陈琅说了各种事情,盛松言在一旁颇有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询问枕清:“你把江诉一个人留在陇右了?”
“嗯,怎么了?”枕清没觉得什么,毕竟江诉又不是需要她照顾的人。
盛松言不知道枕清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他直白说:“我还以为你会多陪他一会,毕竟他要对兰州刺史动手。”
枕清手中的动作一顿,疑惑道:“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对他动手?”
这件事她从未听到过任何风声,如果真要动手,那么江诉为何还让她来河东盐池。难不成是为了提前支开她?
枕清回想自己在思考要不要去河东这边时,江诉确实有意图想让她过来,而她也觉得有盐池的助力,许多事情都有了便捷,可是没想到江诉还有别的心思。
盛松言这下真的知道枕清是不清楚这件事,原本他也没有过多猜测,不过是因为那日去江诉的营帐想要问怎么能追上喜欢的人,就听到江诉跟牧青商量了要对兰州刺史动手的消息,之后他又问了应钰,这才知道江诉是银州人。
也就是这样一步步,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不过他没想到这么大的事情,江诉居然没有和枕清商量,如果枕清回去了,那么江诉怕是难逃一劫。毕竟枕清这样的性格,下一步就能把人捅一个口子,再一脚把人踹开。
盛松言道:“你不知道么?当初银州饥荒,和兰州刺史有关。”
这件事,枕清当真是不知道,她所有的心思都停留在别人那里,从来没有发觉这件事。
她好像想到了别的,怪不得阿之奎居然会先来了陇右,那么江诉会不会与阿之奎联手向那个人报仇,倘若真的发生这种事情,那么江诉可是做了叛国的大罪。
但是江诉给她的感觉分明没有那么多的仇恨,也不曾被蒙蔽的样子,或许是一直在压抑,压抑着自己的任何情绪,只为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是......可是之前她问过江诉是否真的为了她才来陇右的,江诉并没有正面作答,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江诉的算计中,看似是被她一步步劫持推上那样的位置,其实都是他自己故意顺从的局面。
枕清忽然觉得传来一阵头晕目眩,难怪,难怪要把她支走,这是怕她打扰她的计划么?
脑中一阵头晕,她抬手扶住额头,天地仿若在旋转,万物都在脚底颠倒,最后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下,直挺挺地倒在地面上。
其实这一辈子,他们每个人,都没有放下心中的仇恨。
都有恨,也有爱。
应钰心中急躁,在屋中来回踱步,最后愤愤不平地看着盛松言,责怪道:“好端端的你和她说这个做什么?要是真出任何事情,别说我了,舅父也不会放过你!”
“如果我们知道不说,她听到此时只怕是为时已晚,只怕是更为难受吧。这件事我知道,你知道,唯独最亲近江长史的她不知道,我并不觉得她不会做出更极端的事情。”盛松言虽然没想到枕清会晕倒的这般局面,不过他也不后悔,起码到时候,让他们两个人做起了恶人要好的多。
推己由人,这件事确实做得是正确的,毕竟枕清也不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人。应钰抿了抿唇瓣,却也没说话,反倒是一旁的陈琅一直安静地待在枕清的床榻边上,活像是失魂落魄的模样。
如果心情好点,还能调侃一番,可是现在没有人能调动气氛。
陈琅早就知道枕清的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却也没想到会如此虚弱,他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枕清,有些贪恋,又有些渴望。
他甚至自私地想着枕清迟一点醒过来,这样就能陪他更久一些。其实枕清说错了,他们两个人一点也不像,他阴暗又失控,暴躁又满身贪欲,就连跪在佛祖前默念清心咒也挡不住。可这般不堪的自己,可以把胸腔内的这一颗心全心全意地送到枕清手中,任她丢着玩,还是甩在地,即使最后失去性命也无所畏惧。
可他也不是那么无坚不摧,他也会害怕,害怕枕清知道如同阴沟老鼠的他,如蝇逐臭、如蚁附膻的他,于是他在枕清面前克制又克制。他清楚枕清不想失去作为朋友的他,他亦是不想失去这样的枕清,于是揣着满身的明白诉说着糊涂。
有时候真的希望,他和枕清都不要那么地聪明。
愚笨点好,都愚笨点好。
注1:
恳畦浇盐法也称五步产盐法。这种技艺主要是以口传心授和典型的以师带徒的方式来传承,再加上这种传统生产是露天作业,异常辛苦,很多年轻人不愿学习和继承,故使得这种手工技艺难以保护、传承,现今只有少数老工人掌握,如不及时抢救和保护,五步产盐法这种宝贵的传统技艺将面临失传的险境。(来自百度)感兴趣的朋友可以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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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同道河东逢伊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