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大都督大抵是想要把王闻礼留下的支队消耗殆尽,派他们去完成一个艰巨的任务,恰巧面对吐蕃和沙匪两面夹击,腹背受敌,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有人开始暴怒推搡,也有人默默等死,唯独江诉格外地冷静,始终都是冷眼看着他们。
一旦被人冷静看着,心中总归是没底气。
有人想要独自离开,也有人想要逃走,江诉当即下令,倘若有人离开,杀无赦。
他说他不喜欢把剑刃对准自己人,如果今夜有人敢违抗他的话,那他今夜就破个例,顿时没人敢再出声囔囔要离开。
彼时的江诉也瞒着所有人埋了一个坑,白日和吐蕃沙匪玩起了捉迷藏,在茫茫无际的沙漠中找不到一丝半点的踪迹,让吐蕃和沙匪被迫在夜间行动。
大漠的夜晚昼夜温差极大,白日滚烫得如同在火上斥烤,晚间简直像是进入冰窟中,说是冰火两重天也不为过。
夜黑风高的,身体逐渐寒冷,为了御寒,便需要用枯萎的胡杨树燃烧来暖身子,可江诉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点起星火,即使抱团取暖,也不允许有一丝火光出现,有些人开始暗自唾骂。
人都快冷死了,还要一个劲地等待。
吐蕃和沙匪也等待着,埋伏在沙丘里,久久没看到柴火堆,身体温度逐渐失衡,沙匪猜测人或许走了,于是开始命人点燃了火堆抵御寒冷,也恰在此时,埋伏已久的吐蕃看到如此情形,原本昏睡过去的身躯如同打了鸡血,直接拿着弓箭弯刀射杀那群人。
夜晚乌黑的视线本就看不清,更何况是大漠,都是断壁残垣的地方,唯有点亮的地方像是指明了方向,全部冲那一个方向而动。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沙匪摸不清头脑,但也快速拿起武器抵抗,待再次一抬眼,两方人马已经厮杀在一起。
而彼时的他们转战到了沙丘高处,看着两方狗咬狗的戏码,邓跃等人拍着大腿哈哈大笑。
以土匪来打吐蕃,到头来,他们自己还没动一兵一卒。
“这长安城来的人就是不一样,脑子都比我们好用。”高侠笑着说。
“现在你可服气了?”张飞飞问。
高侠朗声道:“自然,我可不敢不服气,以后我高侠唯江长史马首是瞻!”
好一招扬眉吐气!
明明也就半年多的时间,就已经出生入死过好几回了。
江诉微微勾起淡淡地笑意,面容平静无波,待两方人马都已精疲力尽,他率着人马朝那处而去,最后将精疲力竭的两队人马围堵起来,竟也这群人身上搜罗到不少的好东西。
那些弓箭断刃暂且不说,他们还在那群人身上搜罗到粮草和火药,这些年陇右虽说兵力强盛,粮草充足,但谁也不会嫌这种东西多,倘若日后再有这种事情,粮草和火药简直如虎添翼!
此次大获全胜,是符生枝也没有想到的事情,符生枝本就讨厌吐蕃人,在江诉回来时,有意大摆宴席,祝贺江诉来到陇右,甚至在众人面前要跟江诉结拜为兄弟,就连当初的王闻礼都没有此等待遇,可见这位大都督是多么喜欢这位新来的长史。
众人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如此一来,再也不敢小瞧这位来自长安的郎君。
也正是因为那次,江诉才和符生枝走得近些,直至今日,江诉出入大都督府内都不需要打招呼。
这些事情,枕清在长安城里,可是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她在心中不禁升起警惕,内有许多存在疑惑的地方,可是她不便去问旁人,只能等着江诉回来跟她细说。
这两日,她逐渐察觉到,陇右这个地方的消息,好似被人封锁,传不到长安城里,这一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而这个人掌握着陇右所有消息的途径。
或许在陇右传回给长安抑或是朝廷的信件都绝非完全真实。
所以她让江诉来到陇右这个地方,也是太过贸然和冲动。
枕清心中微微叹息惆怅,不过现下也已经来了,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再说了。
听牧青说这位大都督只有一位娘子,没有别的小妾和外室,据说那位娘子是个漂亮温柔的美人,大都督对她也极为体贴,生怕出了差错。
可昨日在江诉口述中,那位女娘绝非是个简单的人物,很多符生枝操持的事情,或许都有这位女娘的手笔,更多地不像是正常的夫妻,而是背后指点操作符生枝的高人。
枕清越来越想看那位女娘是如何模样。
至于牧青和江诉是怎么认识的,枕清好似知道,因为曾经听过江诉所说过——“正值混乱,其他州县又有不少山匪横行,军队人数不足,而我被抓去充了军,又因太过饥饿,并没有反抗,也便随波逐流了。一年过后,我受了重伤,军队将我遗弃在路上,所幸被人搭救,在别处混迹两年多,又长途跋涉半年,这才进入长安。”
大概是充军时候认识的,枕清向牧青询问真相的时候,牧青说的确是那时候。
一旁的邓跃被无视,心里没有升起不快,他知道眼前的小女娘在日后会成为江诉的娘子,所以方才在帐篷外听到她向牧青询问的时候,以为是替长史大人兴师问罪、秋后算账来着,结果到现在都没有吱声?
他站在这里难耐,见枕清慢条斯理地看起了桌案的兵书和册子,突然高声道:“贵主,您千万别怪罪兄弟们,虽说我们那时候对长史大人有使坏心思,可是我们早就悔改过了,现在对长史大人忠心不二!”
枕清微微挑眉,以漫不经心地姿态看向邓跃,启唇问道:“好,那我问你一个问题。”
邓跃恭敬道:“贵主请说。”
枕清勾唇,微抬下巴,问道:“倘若日后王闻礼回来,你是选江诉,还是跟随旧主?”
邓跃立时心中大动,猛地看向枕清。
枕清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有意试探?还是说告诉他王闻礼没有死?
即便他心思再活络也一下子分辨不清枕清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把自己堆在炭火上烤。
焦灼,但又毫无思绪。
“不敢回答?”枕清的声音响起,仿若催促。
邓跃心间猛然一跳,他当即识时务道:“自然是选江长史,王闻礼都早已经成为刀下魂了,我又如何能跟他下地府找阎王呢?我还想多活几十年,贵主真是说笑了。”
“那不就得了,既然已经做过的事情无法改变,你现在凑在我跟前,是想让我对你先前犯的错误施以惩罚?或是想让我不要替江诉翻旧账?”枕清看穿他的想法道,“既然江诉都不说什么,我自然也不会。”
邓跃垂首,忽而觉得有种被看穿的难堪,刚想要替自己找个台阶下离开,枕清却是先抬手屏退了他。
经过和枕清这两句对话,邓跃心不自觉地狂跳,待自己慢慢退出帐篷内,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喘息一会,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的汗渍,才发觉自己背后早就大汗淋漓。
他可不敢小瞧了这位女娘。
日薄西山。
江诉掀开帷帐看到枕清正专注地看着兵书,并未没有打扰,反倒是轻手轻脚地坐在一旁,不过枕清有所察觉般,看完最后一段话就合上了兵书。
她笑着望着来人:“看来江长史有一仗要打。”
江诉意外:“哦?何以见得?”
“桌案上这么多兵书,难道不是吗?”枕清扬眉挑衅,“难不成你要同我说,你用这些都是用来追人的?”
江诉走前,抬起枕清的小脸,笑答:“是啊,为了追你,可不得费点心思?”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我名?”
枕清微微颔首,拿下他的手放在自己身前,凑近道:“江长史追我何须费这么大的力气,如果是你,我很好追的。”
江诉侧过脑袋,唇瓣贴上她的耳廓:“好啊,那我今夜费点力气,争取早日将你追到。”
“你怎的这般流氓?”枕清嗔怪,却不反感。
她本来也就不是什么放不开的人,跟着江诉一同回了驿站,走近房屋内,一眼便看到石台上那张佛像。
眉眼低垂,慈悲肃穆。
那日,她被江诉压在石台上就已经注意到,只是她沉溺在满身的**之中,并没问出口。
枕清略有所思,意外道:“你竟然还信这些?”
江诉顺着枕清的视线探看,那是一张很久很久的佛像,不是他挂上去的,却也一直保留在他屋内,他也没有要拿走的意思。
他还未开口,只听枕清又道:“江诉,我从始至终都觉得神是冷漠的,所以我从来不信神。就算日后我死了,我大抵也会成为恶鬼,我心中有许多不平事,看到那些东西我只有一种想法,那就是虚伪。”
“人这一生好似就是不公平的,起码没有绝对的公平,从身高、容貌、天资就已经开始注定了。”枕清走前,抬手拿掉已经燃烧殆尽的香火。
屋内的烛光昏暗,江诉看不清那副神像真正的样子,他会任由神像挂在这里也只是为了让心中有个安定的寄托,虽然会觉得自欺欺人,可有些东西必须需要自欺欺人才能活得下去。
枕清转身,轻道:“在上一世里,我总觉得你好像菩萨,这种感觉不是因为容貌上的相似,而是因为你那双怜悯却又冷漠的目光,没有温度,没有爱。”
江诉缓缓走前,烛火照亮他半侧容颜,温和又漂亮。
寂静的夜晚,安静到让人听不到一点声响,彼时的屋内只响起江诉的脚步声,一点又一点的靠近,如同在她心尖上敲着。
江诉站在她身前抬手,捋一缕鬓边的发丝别到她耳后,或许是她现在的身体太冷,便觉得江诉的手是暖的,有几许缠绵留恋。
忽而,江诉微微抬起她的下颌,倾身吻上她。
“菩萨不会爱你,但我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