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转了十八弯,又分了许多个岔,最终隐于层层青山后不见,泗贤村的人们知道,能够自如进出大山的除了天空中自由无约束的燕子,就是每半年来一次的送信人。
他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已然发展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
填他们肚子的东西都在地里长着,填他们脑袋里的东西都在村口小学里的老师的肚子里装着。
不过他们脑袋里装的最多的还是怎样让庄稼长得更好,如何让自家媳妇生出个大胖小子,以及村子里的风言风语……
空间的狭小和人口的稀少,以及淳朴到可以向任何人敞开心扉的民情,拉近了村民的关系,也让泗贤村的村民毫无**可言。一个五六百来人的小村子,芝麻大小的事都能弄得全村皆知。
晏老头坐在门槛上,蹙着眉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卷烟,烟尾巴在昏暗的夜色中忽明忽暗,知了在树上不知聒噪地叫着,让他更加焦躁。
终于,屋里传来动静,清脆的孩啼穿透茫茫的夜色,于是整个泗贤村的人都知道——晏家的小媳妇生了。
晏老头赶紧起身,凑到刚出屋门的接生婆身边,急切地看向接生婆。
接生婆一脸喜气洋洋地对晏老头说:“恭喜,是个带把儿的,母子平安。”
谁知晏老头听了反倒愣住,眸子中露出一丝失落,似乎是在埋怨:“啊,怎么偏偏,是个男孩呢……”
接生婆前脚离开晏家,后脚泗贤村的所有人就都知道晏家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
泗贤村村后坐落着一处与村子其他人家格格不入的宅邸,这是沈家的宅子。
沈家是村里的富户,在山外经营着产业,据说营生已经传承了几百余年。
“老爷,刚刚我听人说,晏家那媳妇生的……是个男孩。”年轻貌美的胡秀芬看向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的丈夫,一时摸不透沈国元的主意,她等了一会儿,又说道。
“虽然去年那个道士算准了晏家媳妇能怀上孕,但是……”她作势抹了一把眼泪,看了眼斜靠在床边病怏怏的沈长安,哀怨道,“就算是给长安冲喜,也不能让他娶个男的啊!”
裹着金丝蚕被的沈长安看到母亲的眼色,叹了口气,小脸苍白,看着可怜极了。
沈国元自然知道小老婆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这事已经事先定好,看着胡秀芬山雨欲来的架势,他清了清嗓子。
“沈家和晏家世代交好,我们既然先前和晏家定了婚事,哪有说反悔就反悔的?”古波不惊的目光扫过胡秀芬,她抿嘴,沈国元又道,“再说晏家那儿子去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丢下他们一家老小也不管,眼下正是晏家困难的时候,我们更应该照顾着他们点。”
“可是老爷,长安娶了男的进门,怎么才能给沈家留后啊!”胡秀芬还是没忍住,抽抽搭搭起来。
这句话说出来其实是不妥的,因为沈国元的前妻也给沈家留了个儿子。
一旁的沈致知听到他后娘这话,不以为意。他这小娘从十年前嫁进沈家时眼里就没有他。早先年胡秀芬用了不少手段刻薄他,后来他出了山,到外面学习,才消停了些。
沈国元喝了口茶,他心里门清,但此刻他只想两碗水端平,便故作不满地点了句:“致知还在呢。”
胡秀芬没再说话。
“不过啊,”沈国元略显老态的眼神中迸出一丝精光,“男的又怎么了,男的又不是不能留后。”
“老爷,你是说,用那个药?”胡秀芬迟疑道。
云红喜,是自古留下来的一个偏方。男孩出生满月内服下云红喜,就可以改变他的身体,让他可以变得像女人一样能够生育。这偏方所需的药材珍贵,一般只有大户人家才用得起,也一般只有大户人家用得上。
而用了这种药的男孩则被人们称为娚儿。
沈家在泗贤村算有钱,但胡秀芬也没想把钱用在这种地方。毕竟现在多花出去一分钱,等沈国元闭眼时长安到手的就少一分钱,她看家中的银子看得紧。
然而没等她反驳,一直沉默的沈致知开口了。
“这怎么行?”沈致知道,“这是愚昧!是糟粕!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市里的人早就不让用云红喜,我们怎么能——”
沈国元皱眉打断:“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插嘴。”
“我都已经二十一了!”沈致知说。
妻子的挑拨没让沈国元动怒,儿子的顶嘴却让他的心冒了火。
“我们沈家给晏家药,是在帮他们!”沈国元拍了下桌面,声音如雷霆般洪亮,“我看你去外面学了这么多年也没学出什么名堂,好的不学净学坏的,我供你读了大学,你就只学了个跟父亲顶嘴!”
沈致知打了个哆嗦,沈长安也停了叹气。
“你是不是觉得翅膀硬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沈国元把茶杯扔到地上,“去,自己到东边的阁楼上,我不让你出来,你就一直待在里面思过!”
……
七日后,晏家的大门响了。
晏老头看着沈家来人手里端着的小木盒,颤抖着伸出手,小木盒上似乎有刺儿,晏老头的手哆哆嗦嗦就是碰不到木盒。
“我家媳妇生的是个男娃,要不婚约就……”
沈家人手中的木盒还是摆在晏老头面前,硬生生把晏老头后面的话憋了回去,他知道,沈家人是铁定心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地问:“真要吃这种药吗?”
沈家人嫌弃地瞧了眼晏家破败的院子,不耐烦道:“我们老爷不嫌弃你们没生出女儿,还配了这副药给你们,又不收你们的钱,你在这磨磨唧唧的干什么。”
“可是、可是……”晏老头还是不想接过云红喜。
“现在又摆出这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啊,去年你家收成不好,晏高洋又不知去哪了,还是我们家老爷帮了你们,你们才能活到现在。”沈家人把木盒硬塞到晏老头怀里,“要我说啊,当时你们不就相当于把这孩子卖给我们了么。”
一边是要知恩图报,一边又是自己的血肉和良心,晏老头最终屈服在了晏家世代积累的面子和名声下,咬咬牙,把药灌进了孩子嘴里。
“早这样不就好了。”
亲眼看孩子吃了药,沈家人满意了,临走前,还帮晏老头补满快要见底的米缸。
晏老头看米缸里多出来的粮食,捏了把眼眶,最终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他挖了一小碗米,煮成了粥,给屋里还在坐月子的小媳妇端了进去。
小媳妇生完孩子元气大伤,身子虚,但还是伸出手,抓住晏老头的衣袖,红着眼眶问:“真吃了那药?”
晏老头点点头,把碗一伸:“喝点粥。”
小媳妇想明白这米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晏老头的手,嘶吼道:“那可是你的孙儿!”
“我不吃!我死也不吃!”
自那之后,小媳妇真不吃不喝的过了两天。她吃的少,奶水也少,沈家看不下去,想着把孩子接过去养,她又抱着孩子不愿意。
她整天抱着孩子,嘴里一直絮絮叨叨着,晏老头看着心疼,想过去劝几句,但他一靠近,小媳妇就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怀里的孩子受到惊吓,也跟着一起哭。
小媳妇绝食的第三天,晏老头着了急,打算去沈家商量一下该怎么办,要不要把孩子抢过来。走到村子口,就看见村口聚集了一堆人,原来是送信人来了。
送信人正要宣布什么事,晏老头停了脚步,打算听一耳朵再走。
“今年春天,我们的宪法出来了!宪法就是第一部法律,我们每个人都要去遵守的东西,下面我来宣布法律内容都有什么。”送信人知道村子里的人听不懂文绉绉的话,就尽可能用最平白的话解释新出炉的法律。
“第十七条,国家发展教育事业,推行义务教育,保障每个人接受教育的权利,从现在起,所有的小孩都要上完小学才行……”
送信人用喇叭卖力地念着,似乎想把声音传达到每一家每一户,“第一百三十五条,国家保障公民权益……这里尤其要注意,云红喜已经禁用了,从现在起,再使用云红喜就是犯法……”
晏老头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六月正午毒辣的太阳晒得他头脑发昏,以至于送信人在云红喜后面读了啥,他都没听清楚。
村子的土路似乎变得软极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看见小媳妇抱着孩子靠坐在床头,胳膊弯成圈,像小船一样摇摇晃晃,右手轻轻拍着孩子的小褥子。
晏老头还以为媳妇想明白了。
“春天来了啊。”她轻声说。
晏老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眼下早已入了夏,知了都快叫了半个多月。
小媳妇眼睛清明了许多,情绪稳定,但多日没吃饭,还是有气无力的,她低着嗓子说:“你听。”
送信人的声音透过大喇叭,盖过了聒噪的知了。
她没想要晏老头回答,低头看了眼昏睡的孩子。孩子可能是被饿得,最近睡得越来越长。
她轻轻抚了一下孩子的脸颊,苍白的嘴唇一抿,对着孩子笑了一下。晏老头感觉小媳妇身上难得焕发出了母爱的光芒。
她用最温柔的声音说:“我给孩子起个名。”
“知春。”
“晏知春。”
“我的孩子,你要做一只燕子,要做第一个知道春天到来的人。”
小媳妇闭上了眼。
晏老头连忙上前,伸手探了下鼻子,没气了。
她果然死也没吃沈家给的米。
像是感知到了母亲的离去,晏知春突然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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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