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峰,议事殿
“那归魈总归是典籍记载的大凶之物,若有朝一日压制不住,届时伤人伤己,追悔莫及啊!”
掌门姓万,是个黑须圆脸的中年男子,身势威仪,此时端坐于上首,浓眉紧蹙。
“此番他可伤了其他弟子?”
越千丈一愣,“这次倒是没有。”
祁璃接话,“不但没有,还救了一个外门弟子。”
越千丈听他话中有偏,再次开口:“这只归魈明明身有秘法,却隐瞒不发。若非夜食鬼逼近,我等还以为他手无缚鸡之力。昨夜危急之时,他遮掩不及当场施加禁咒,直削去了单跃峰半个山体,修为已接近金丹后期!今后他若想对旁人不利,我们毫不设防,恐吃大亏啊!”
万掌门默不作声,静静思索。
越千丈看他犹豫,声音沉沉,“掌门莫忘了我峰何玉踪当初那场无妄之灾。这兽凶性难抑,赤息刀恐怕无法将他全力擒拿在手。”
“自古妖兽皆镇于后山禁制之中。这归魈不进后山,若想拿他当人,便请掌门废他修为,剖丹抑灵,以除后患。”
他话音落,在一旁许久不出声的李岁昇抬起了头,四目相对,那双漆黑的瞳仁突然异化出诡异的错位轮廓,渗得像深井里浸泡的鬼眼。越千丈骤然噤声,心脏快速跳动两下。再细细看去,又与平常无异,心道自己看花了眼。
祁璃脸上不大赞同,“归魈性情不定,是该担忧些,但要说剖丹抑灵...这也太过偏激。”
上首沉默片刻,万掌门心有所思,看向李岁昇缓缓开口,“当初是你要为这只归魈在天穹山求一席之地。我为宗内弟子安危着想,本不愿答应你。然你师尊虚魂突现,为他赐了名,这才将他安置在单跃峰。”
“当时你亲口允诺,不会让他失去控制,伤及无辜。九颐峰何玉踪一事,便是你自己抗下罪责,加之何玉踪本人不计较,我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重提。”
“可方才越千丈所说确实在理。归魈属上古凶兽,极难控制。你虽占了先机将他制住,可他既有神志,又懂遮掩隐藏,日后隐患说不清楚。”
掌门话音方落,越千丈突然出声,“既说到这里,我还有一事要禀告掌门。”
他盯着李岁昇,"掌门或许不知,这归魈实乃我峰何玉踪历经数日抢占机缘所得,只不过化形后被李岁昇强行抢走。
室内沉香顺着木制山水雕镂的缝隙缓缓流淌,掌门神色困惑,左右看看两人。越千丈一脸不忿,李岁昇面色如常,对这话毫无反应。
祁璃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越千丈扬声,“半年前瑶山西界”
李岁昇沉默。
掌门端起一旁茶杯润了润嗓子,随手将杯盏放在桌上,细细打量着他,问出长久以来心中存留的疑问,“你向来心绪稳重内敛,我实在不知,你为何对这只归魈如此上心。”
李岁昇这半年来跑了执法堂两次,挨了数百鞭,后又只身前往久延地界。与何玉踪不合,宗内是非不断,都传到了他一个掌门耳中。人事是非累赘在身,眼看着人越发疯魔,究竟是什么缘故。
李岁昇闭目,复又睁开,好似下了什么决定。
越千丈看他不语,冷笑道,“你既没脸说出口,那便由我来说吧!”这话引得其余两人注意,纷纷看他。
“古法有载,归魈剖丹炼器,可抵千钧雷劫,助大能登顶九霄。”
“李岁昇”,他话中嘲讽意味更甚,“你这是给自己铺路呢!”
单跃峰的山道,身侧的山体斜斜削去,没了遮挡。野风呼啸而过,扎人的冷气扑在脸上,冻得人直打哆嗦。
薛承奕徘徊在台阶边,耳尖冻得通红。忽而眼睛一亮,在一个软藤顺着缝隙攀折上来的狭小洞口,看到了一株拇指长的暗色杂草。小心上前折起,随即却又失望的扔了。
“在找这个吗?”
一道声音兀自响起,薛承奕背影一僵,缓缓转身。赵明阖倚在转角的栏杆处,手上捏着一根枯败的幽河草。
夜食鬼喜聚阴之物,通常没有形体。薛承奕独有的天阴体质虽能快速让其聚形,但昨夜数量庞大,他要想挥动夜食鬼伤人,还需大量阴浊之气驱动。
这种生长在幽河死人坑边界的灵草恰好满足了这一点。
赵明阖指尖用力碾了碾,破碎的粉末旋即被吹散在风中。薛承奕该是想利落的解决了他,在众人赶来前收拾了这些东西。但变故一个接一个,最后山道人满为患,他根本无法出来找。
好在赵明阖一个咒阵暂时吸引了视线,没人关注夜食鬼的事情。
意识到事情败露,薛承奕脸颊肌肉扯动。赵明阖看他是想说些什么,那张脸不断颤抖,最终露出了事态失控的愤怒来。
薛承奕眼底戾气横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为什么你们这群苍蝇总要围在他身边碍眼,明明我才是一直陪在他身边...”
啪的一下,赵明阖按住他肩膀,打断他即将爆发的情绪。薛承奕表情凝滞,眼中闪过稍纵即逝的茫然。
“我可以不将此事说出去”,赵明阖面色温和,直接了当开口,“但你得帮我做一件事。”他没心情听薛承奕这些酸唧唧的废话。
“我知道你和尤寂有联系。”这话一出,薛承奕猛地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尤寂乃魔尊第三子,何玉踪往后的裙下之臣,金麟域内此人名号极响。薛承奕的修魔体质无意间在尤寂面前暴露过,自此被拉上贼船。
赵明阖敛下眼帘,无视他面上明晃晃的杀意。“我有话同他说,劳烦你引荐。”
山风吹了好久,薛承奕眼神惊疑不定,脑中思绪纷飞。看他神情不假,思索良久,终于开口:“我不与他直接联系。”
气氛稍有松动,薛承奕状若不经意间环顾四周,“尤寂手下有一亲信,名为贺玉,我只同他接触。”
听到这个名字,赵明阖指尖几乎压制不住兴奋带来的战栗,胸口微微起伏,他语气平静,“好”
回到房中,桌上的香还在袅袅燃着,香炉四周几个茶碗摆放的位置很有门道。赵明阖用指尖血点在其间。
混阵开散,门边看守的几个弟子眼中虚光一晃,脑中渐渐清明。为首的察觉异样,转头推开了门。却看赵明阖好好待在里面,松了口气,又将门掩上。
赵明阖正打算睡一会,门外隐约有人说话。片刻,门被推开,李岁昇进来。
屋子中央的软塌上,赵明阖坐着没有起身。李岁昇站在门口一动不动,视线落在他身上没有说话。
很奇怪的一种感觉,赵明阖虽长久受他钳制,但与李岁昇相处中,总会不由自主地感觉自己身处上位。李岁昇并没有做小伏低的姿态,但赵明阖就是...会觉得自己某种举动能够伤害到他。
这种思想很危险,多元位面里,他汲取了足够多的教训。丰富的经验确实有让他自傲的资本,但自傲过分膨胀,人会很容易变得自大。
他特意花了些时间仔细分析自身情感举动,抽丝剥茧的将情绪梳理,明白这种微妙的直觉并非毫无缘由的臆想。
躺在弧度舒缓的软塌上,身侧的火炉将他脸侧炙得通红。阴天低沉的光线将李岁昇脸上表情轮廓照得分明。
寂静的对视里,李岁昇终于动了。绕过桌子,径直靠进,最终蹲在了软塌旁。
赵明阖坐起,微微侧身看着他。李岁昇牵起他的手,自下而上仰望着他,声音平静中带几分莫名动容。“我明日要去起凉天境。”
赵明阖眼角一跳,起凉天境事关他另一个任务,保护天岐山大阵的阵心源。
那里有灵核名为“奉禅”,镇于天岐山大阵四方阵脚,每百年换一次。李岁昇此行找的就是这东西。回来后,这人与何玉踪的剧情就正式开始了。
“在想什么?”
赵明阖睫毛微颤,神思回收,缓缓垂头。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李岁昇的双眼,这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眸子,带着几不可闻的忧伤与期待,漆黑的瞳仁像涉陷的幽井深不见底,危险又让人忍不住凑近。
赵明阖恍惚了一瞬,声音有些闷,“我之前读书,看起凉天境好像有一种鸟妖,名唤啸葛鸟。羽毛艳丽斐然,阳光照射其上,光彩绝伦,可惜不能亲眼看看。”
李岁昇接过话,“这鸟妖头顶有两三寸长的尖刺,上面有彩羽,你若喜欢,我带回来给你。”
赵明阖神色稍顿,微微颔首,“多谢。”
李岁昇听着他说话,攥着他的手贴上自己脸颊。这举动有些出格,赵明阖迟疑些许,困惑的望向他。
“等我回来,我们离开天穹山好不好?”
赵明阖呼吸轻了一些,听他道:"我在黄古城有一个小宅子,我们去那里生活。"
黄古城在洪坞之地,与金麟域的西南边界相隔极近。
赵明阖看着他,“你天穹山的弟子身份不要了?”
“那不算什么。”
今日的李岁昇很不对劲。
又是死一般的沉寂,赵明阖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直到突然对上李岁昇有些慌乱的目光,这才发觉自己失神许久。
他不知缘由,但不重要。静默片刻,点头应声,“好”
怎样都可以,马上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