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泞的工作不只是简洺禹的司机,更是他的左膀右臂,这次外出依旧要带上他。他给简易发了个消息,就和简洺禹一起去机场了。
放学后简易本是想走的,却又被柯景临时叫到办公室,他不想让余亦时等着就让他先走。
“我这次找你呢,主要是谈谈你和你家人对你未来有没有什么规划。”柯景点了几下鼠标,调出简易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你的理科这个成绩,比上次退步了不少,或者说,你上次月考更像是和谁达成了某种协议奋发努力的。”
办公室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窜进来一阵冷风,直往简易身上打。
简易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心里短暂地赞同了柯景的猜测。
“我发成绩条的时候特地观察了一下你爸,他看上去很平淡,好像对你的成绩没什么看法,也不关心一样。”柯景转而看向简易,“还是说,你家长已经对你的未来作出了规划,直接打算让你放弃高考了?”
柯景是班主任,从业十年,虽然在时间上比不上哪些老教师,但她有自己独立的一套教学方式,因此能在市级教师里排的上号。
与其他老师不一样,她并不认为高考是每个学生最好的选择,每个人的家庭条件、心境、学习成绩都是不同的,没有最好这一说。
她问出的话很平静,如果是其他学生,她只需要一个答案。
但简易不一样。
优越的家庭条件放在哪个学生身上都是一项可遇不可求的有力帮助,但要把这项有利的工具发挥到最大用处不可缺少的是家长的陪伴鼓励,和正确的教育方式,明显简易这个家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柯景遇到过很多学生,家庭情况相似的也不是没有,但谁都没有他这样频繁的转学经历,她认为这是最大的问题。
如果简易因此对出国留学留下阴影又无法违抗家里的命令,倒不如留下来高考。
简易自己也很乱,在出国和高考的天平上,他对哪边都没有动摇,这比倾向一边还遭。
柯景也知道这种事很复杂,该由学生本人定夺,觉得自己有些太多愁善感,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于是她说了几句就让简易回去了。
出了办公室,天边落下一道雷,从云层中劈开,把这块黑布劈成两半,没过几秒,大雨混杂着湿气倾盆而下。
简易抵着白凉的瓷砖,他没带伞,出门看天气预报这个习惯早在回国之后就丢了。
柯景的话绕在耳边怎么也挥之不去,简易把身上的全部重力倚在墙上,视线放远在那座山上。
山腰上弥漫着雾气,轻渺的白色汇聚成一条绸缎,给这座没什么生气的山装点了一番。
简易有点不记得他刚来的时候那座山是怎么样的生机盎然了。
思绪在追着那团黑云跑,忽然撞上一只小鸟。
简易放空的视线逐渐聚焦,他看见了远处一只黑色的鸟。
不知道是什么品种,也有可能只是一只普通的麻雀。它本来和其他几只一起飞,不知怎么现在迷路了,孤独地站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上。
那无助张望的模样,试图求救,但鸟鸣声被雷声和暴雨声吞没。
本应听不见的,但简易听见了。
鸟叫声很着急,断断续续的,像小孩抽泣的哭声。
十几年前,也是这么一场暴雨。
刚到一个新的环境,简易并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要带他离开原本的小学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也没人和他说话。老师让他进行自我介绍,在老师温柔的引导下鼓起勇气开口,却因为蹩脚的英语口音引得哄堂大笑。
老师很生气地喊着“stop”,但没用。
笑声尖锐,是一把裹着寒冰的刀,把小孩温热柔软的心脏扎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简易只感觉很冷,从头冷到脚。
心理上的冷和生理上的冷是不一样的,一桶用来洗拖把的水从头上浇下来时简易才认识到。
没记错的话当时是冬天吧。他放学后被几个同年级的堵在厕所,那桶水浇下来没有任何理由,简易抱着胳膊问他们,“why?”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明明什么也没干。
他也不想来这里,不想因为别扭的口音被嘲笑,不想被班上的同学孤立,不想出国。
他想回家。
回就算是爸爸妈妈都不在、但苏阿姨还会在冰箱里给他留吃的、周末可以和同学出去玩而且小李叔叔会一路护送的家。
问题得不到正式的答案,回应他的只有讥笑和一些听不懂但混杂着侮辱性词汇的句子。
他们很有先见之明,浇水之前还把简易身上的零钱全部抢出来了,那样至少不会被水泡发变成一沓废纸。
丢下几句嘲笑的话,几个人扬长而去。
过了很久,简易才从冰凉的地板上扶着墙站起来。地滑,起来的时候还狠狠摔了一跤。
额前的头发还在滴水,落在简易跪着的地板上面,身上也很疼。
“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
这句话适合任何小孩,但对那时候的简易有些过于残忍了。
他慢慢地爬起来,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已经全部湿透了。
简易扶着自己的胳膊去拿角落的书包,外面的雨下的很大,没有带伞。
学校快关门了,已经有老师开始来每一层巡查有没有遗漏的学生。简易猫着腰忍痛溜出校门外,淋了一路的雨回到家,当晚就发了高烧。
家里没有人,爸爸妈妈的电话没人接,他头晕目眩,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转。
在家里找到退烧贴和药,没管是不是当时那个年龄段可以吃的,甚至有没有过期,只知道再不吃药自己可能就要难受的死掉了。
欺负人的学生并不会一次就罢休,并且愈演愈烈。
一开始只是语言恐吓,动手也只是浇盆水,抢走他身上所有的钱。到后面开始拳打脚踢。
这种大幅度的动作让简易脸上,身上都青紫了一大片,加上他们动手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很快就被马弗里克撞见。
他赶走了他们,告诉老师,还没等校方做出什么处分决定,他又转学离开了。
离开那天很仓促,和来的时候一样。
在机场等待时,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前看到一只白色的鸟,飞在空中几乎不会被人发现,它落在一处,和年幼的简易对上眼。
那段时间是简易最黑暗的记忆,明明大多数人对小学是没多少印象的,可对他来说这就是一块被烧红了的铁,滋拉一下按在他身上,是永远也消不掉的丑陋疤痕。
也许一个人真的不能更倒霉,后来的学校同学们都很友善。
“轰隆——”又是一声雷。
简易从那段窒息的记忆里抽离出来,想再去看那只鸟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地上。
小鸟已经不在那了,简易转了转脖子,看到另一只鸟飞在空中,好像在呼唤它,于是它们一起飞走了。
雨还在下,并且没有一点要停的趋势,密密麻麻地打下来,跟针似的。
时间不早了,简易从地上坐起来,正要去教室拿书包,视线里忽然多出一个人影——余亦时站在班级门口,两人在走廊道一头一尾,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隔了太远,简易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只觉得他心情好像不是那么好。
还没等简易挪动步子,他先朝自己走过来。
简易虽然说不用等他,但余亦时还是留了下来,没多久就下雨,他知道简易肯定没带雨伞,到时候不知道怎么回去。
在教室等了会,还没见人回来。
柯景一般不会在放学后留这么久时间谈话,出了门口,看到简易低垂着脑袋靠在墙上,站了会,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跌坐在地。
余亦时下意识迈出步子要过去,又止住脚步。
简易哭了。
虽然隔了很远,但他看到了他脸上晶莹的泪珠。
心像是被细密的线勒住了,随着每一次的心跳都伴随着一阵密密麻麻的疼痛,不致命,但足够折磨人。
他受不了这种摧残,但贸然过去,不合适。他现在应该不想被别人看见。
于是在简易站起来看到他之后,终于忍不住走过来。
他没看错,简易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睫上湿漉漉的,眼底也蒙上一片散不开的雾气。
余亦时用手轻缓地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后者还一副迷茫的样子问他怎么还没走,他没回答,反问他怎么哭了。
简易眨了几下眼睛:“我没哭啊。”
“那你脸上是什么,雨水?”余亦时问。
简易伸手摸上自己的脸,实在搞不懂为什么余亦时说自己哭了,明明……他低下头,手上是一道透明的水痕。
他真的哭了?什么时候?
自己都没有发觉,但他还是解释道:“我没想哭的,我只是发呆的时候……你别不信啊。”
再待下去邱皮就要来巡逻了,余亦时拉着他回教室拿书包,撑着伞一起走出校门。
“我没不信。”余亦时继续搭上他的话,“那可以告诉我,想到了什么吗?”
简易说是发呆,但余亦时已经猜到他肯定是想到什么事情,并下意识想到马弗里克在教室和他说的事,如果这样还能相信他“发呆”的话,就太假了。
“我……”简易微怔,盯着脚下的路和路上的水坑愣神。
“不可以么。”
“没有不可以,只是……”
旁边窜过一脸行驶的飞快的汽车,水花就要溅过来,余亦时一把拉住简易把他往自己方向拽,护在他身后。
简易还没反应过来就从余亦时的左边换到了右边,只听余亦时继续问只是什么,他才开口,“只是那些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余亦时看着他。
如果没什么好说的,你就不会哭了。
“难过的事情说出来,就会好很多,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一直在听。”
简易想了一阵,还是全盘托出。
说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仿佛自己不是那个被欺负的人,到结尾时还笑了一声:“我当时怎么没用拖把在他们脸上戳。”
余亦时却笑不出来,他知道他不会那么做。
走了很久还没走到公交站台,简易从伞底下透出头来,环顾一周:“这是哪儿?咱们不回家吗?”
“先吃饭。”
他带着简易走到一家店里,点了两份酸汤肥牛面。
美食能把坏心情一扫而空。没过多久面就端上来了,金灿灿的汤底,面条卧在碗里,肥牛贴着碗边摆了一圈,中心还有金针菇,摆的和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样。
汤汁带着适度的酸味,配着肥牛和面条很快一碗就下肚了,简易抽纸擦了擦嘴。
下雨天车难等。简易和余亦时在一把伞下面,身上难免还是湿了点。
他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纸递过去:“擦擦,你脸上全是水。”
余亦时接过,看着简易在掸衣服上的水,忽然问:“你家里有感冒药么?”
简易一愣:“有吧,怎么了?”
怕你回去万一生病,又是一个人找不到药。
左侧一道光线从拐弯处射过来,能清晰地看见雨的降落路线,车来了。
很幸运这辆车上还有空位,两人依旧坐在后排。
简易看了眼时间,惊道:“都这么晚了,你家里是不是给你发信息了?”
余亦时这才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微信上有未读,是徐雪发过来的。
【妈:儿子人呢?】
【y:和简易在外面吃过了,不用给我留饭。】
【妈:哎呦,行行行,菠萝包草莓味的吃了没有,好吃吗?】
余亦时像下午简易给他送草莓面包那样,把手伸到他面前给他看手机上的消息,眉毛微挑:“你回吧。”
简易看清上面的内容,摁着语音回了一句:“很好吃,阿姨手艺没得说!”
对面收到消息之后立马回了好几个可爱的表情包。
余亦时笑了一声:“到底谁是亲儿子。”
简易的坏心情一扫而光,笑着说:“当然是你了,我是蹭你的光。”
公交车行驶平稳,很快就到站了,雨已经小了很多。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简易戴上卫衣帽子就要冲出去,被余亦时拽回来,语气不太好:“去哪?”
“回家啊。”
“不打伞?”
简易回头张望了一下,如果跑着回去的话,路上还有遮雨的地方,应该也不会淋湿多少。
刚要和余亦时解释,他就打着伞往他家那里走了。
“余亦时?”简易看着他的侧脸,“你送我回去?”
“不然呢,你冲到家是想淋成落汤鸡吗?”
两人的影子在路灯下无限延长又交错,雨滴落在树叶上,又正巧滑到撑着的伞面上,最后和地上的水坑融在一起。
余亦时刚进门,徐雪就“呀”了一声,指着他一边肩膀,抱胸道:“你这伞打的挺正啊。”
“我去洗澡了。”余亦时没理徐雪带着笑意的调侃,径直走进浴室。
“行,快去快去,别感冒了。”
又是一道闪电,无声,缩在某棵树上鸟窝里的两只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像是在控诉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