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霜露重,院中的烛火不过是照亮了茫茫白雾。
王谊一路小心,寻找那个最不该出现之人,方才那一眼相视足以惊破他的心魄。
…………
圣谧的大殿里只有静女跪候的孤影,直到满身怒锋的王谊赶来。
“我正告过你不准外出,都忘了吗!”
他不顾一切,张口便是一通冷厌之辞。静女难消万念俱灰之想,这种痛斥会随着他对那个公主的喜爱越来越含着痛恶。
“才从她的温柔乡出来,到我这竟没有残存一丝暖语。”
冷漠的讽刺让王谊愈发燥怒:“此刻还说这些作何,你如何跟来的?”
“我哪里有那个本事,你若要怨,就怨我与那个公主不该的缘分吧。”
这解释不管真假都难消王谊急怒之火,他单手背于身后踱起步来。
“既然看见她在此为何不赶紧离开,竟还敢跟到禅院来,如此自寻死路难道不知亦会祸及缃儿吗!”
这斥骂令静女痛如裂心,她缓缓站起身:“你还记得这世间的我与缃儿吗?”
王谊被这一问逼的生急,多日的焦灼皆在此刻倾泻而出。
“我何曾忘记过!不准你现身不是为了我的清闲之日,是为你还能回来我身边,为缃儿今后平安无事,若只是告知一句那么容易,我何苦瞒到今日!”
“可我还看的清楚,你对那个公主有多喜欢。”静女悲痛难忍,步步逼向他:“一条幽径都令你那般小心……何况往日的温存呢。”
王谊眸色忽的清静,良久才道:“不管我对她如何,都不会抵消对你的承诺,我不会再将你抛下。”
“就只为填补你的内疚?”她绝望追问:“自来京后,我常能听见你的弥补之语,那时你对我还有五分喜欢,可那个公主……她会把你对我仅剩的真心都变成怜悯!”
忧虑轰然决堤,她的悲痛也让王谊落入沉寂。或许他对静女之情许久前就变啦,只是自己不愿察觉。
此时他的无言正是对静女最大的羞辱,绝望笼盖下的她异常平静。
“你对她动尽了心思,对我,还能如何?”
王谊忽的紧握双拳,谨慎藏蔽的情变已昭然若揭,他却仍倔强宣言:“我允诺过你的事,决不食言。”
他转身而去,不想再受那泪刃撕心。
静女不堪悲凉,瘫倒在地痛哭起来,如今他还说这种话,看来那仅存的真心,真是都烟消云散啦……
帷幔后的多祎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手中的香火断裂才恍然离开。
…………
“你听清啦。”
夜中的禅房忧声响起,多祎的神色亦是凝重。
“奴婢听的清楚,可那个男子会是哪位驸马呢?难道真……”
她不敢胡乱说出怀疑,却有了最不好的猜测。
宁国闭目再无应答,不知是否也有了与她相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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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中,娇儿悠悠醒来,迷糊了片刻才清明自己身在寺中。稍稍扭头,身旁已没了王谊的踪影,也不知他起多久啦。
珅儿不好再贪睡,起身来到桌案前梳饰长发,穿戴好衣裙,然后到禅房外寻人。
却见王谊正失神于庭下,她不是初见他如此模样,今日却有了执意,想让他主动回眸,可良久也不见他察觉自己……
“公主在想何事?”
珅儿被这一问惊回了心神。
“这话你该自问。”
她转身又回到屋里。
王谊跟随而至,见她正要洗漱。
“看来的确是我思索的太过痴迷啦,连公主做完这些都未曾察觉。”
珅儿将手放入水盆,清凉的井水清醒了她一早的糊晕。
“是啊,你记得为我整理床褥,怎么忘了端水奉茶呢?”
这刺耳之语令王谊变了脸色,又觉难堪无力。不过一夜时间,她对自己的态度怎又变啦。
但也只是一瞬他便妥协啦,她是集万千尊荣于一身的长公主,而自己,连生怒的权利都没有。
“是我的疏忽,我让人送斋饭过来,公主将就一下吧。”
这敷衍之辞让珅儿那股莫名的烦躁翻涌而上,她拿起双手,拽下棉帕轻拭了两下丢进水里。
“不吃啦,我还要去拜见祖母。”
王谊看着她决然离去,仍有些不明。
…………
珅儿踏入禅房,见到了那分别四年之久的老妇人。她苍老了些,那股凌厉之气却仍然未退,让珅儿有些望而却步。
“祖母。”
这声低唤给了屋内两人整夜的猜测一个确切答案,宁国不见有什么改色,多祎也只能小心藏起那股忧心。
“是小公主!”
她迎上珅儿亲昵的握着她的手,脸上尽是欢喜之色,一边打量她一边欣慰感慨:“小公主长大啦,如今可是更漂亮啦。”
多年未见,眼前的妇人对她的亲爱之情却是一丝未减。
“祎娘可好?”
“好,奴婢与公主都好。”
珅儿安下了心,然后看向宁国,便听见了她的冷语。
“我倒忘啦,在京城还有一位旧识。”
珅儿的喜色渐退,缓步走到她身边蹲下,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因胆怯轻轻落在了她的腿上。从前她一心想逃离她身边,怎会想到今日自己也会对她生出浓情。
“祖母还记挂着我这个旧识,才又回到这儿。”
宁国悠悠抬眸:“只怕是你忘了我这个旧识。”
珅儿被她看的有些心虚,也自知有错:“当年我受伤之后宫中发生了一些变故,连祖母离开都不知道……”
“你我的相识本就是意外,也是不该,走吧,今后也无需再来。”
她起身进了里屋,珅儿无奈起身,她还是老样子,不愿让人靠近。
“公主这些年性情并无大变,小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珅儿释怀:“祎娘还当我是外人啊,祖母的性情在这世上除了您也只有我最清楚啦,又怎会介意。”
多祎宽心一笑,不与她再说此事。
“对啦,公主何时来这寺中的,一路上可还顺利?”
“哪有不顺利,这山里的路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来,况且还有驸马随我同行呢。”
多祎的脸色微变,追问她:“小公主初嫁,奴婢还未曾道贺,今日怎么未曾见到驸马啊?”
“哦……今日我本就是来向祖母请罪的,也能预料到祖母会如何冷对,只是驸马不了解祖母脾性,我怕他见了会多心。况且祖母清静惯啦,恐怕也不想见到旁人。”
珅儿随口解释,多祎的脸色也未曾好转。
“这位驸马如何?对您可好?”
却不知这一问只令珅儿觉得多虑:“祎娘还怕他敢对我不好吗?”
她毫不知情的模样让多祎心头的忧愁更沉重,却一分也不敢表露。
“是啊是啊……是奴婢多心啦,小公主随驸马一同前来,足见伉俪之情啦。”
珅儿无声认下这话,然后叮嘱她:“祎娘如今只管照料好自己与祖母,其他之事都无需费心烦神啦。”
多祎轻叹:“公主奴婢自会尽心服侍,只是小公主也要好好的奴婢才能安心啊……”
她二人又说起了一些旧事,渐渐忘了时辰,珅儿不知自己是何时离开的,亦不知王谊在外等候了多久。
“公主久久不回,还以为已经独自离开啦。”
她看尽王谊脸上的温溺,转身避开……
“等等。”
王谊轻声阻拦,然后牵起她的手:“我带公主先去用膳。”
珅儿却抬手挣脱开了:“我没胃口,我要回府。”
这一趟出门真是不愉快……
“那就少用一些。”
他耐心相哄着,珅儿犹疑之后还是随他回到了禅房。
桌上已经备好了斋菜,珅儿坐下,王谊乘了汤放于她面前。
“怪我,明知公主心绪不佳,还让公主空着肚子去问安。祖母可好?今日重逢,想必与公主说了许多别后滋味。”
珅儿满眸落寞:“她那样心硬之人,分分合合根本从未留过心。”
王谊微愣,看来她是在宁国那受了气。
“祖母的性情我也曾听过一些,还以为她对公主有所例外……既然如此,公主怎还愿意与她亲近呢?”
“我跟随她多年,受了最多她的坏脾性,也看尽了她悍厉之下的凄凉孤苦。我悲悯她这一生,那些扭曲的疾言遽色尽管锋芒锐心,于我倒是弱了几分。”
这交心之语异常难得,王谊欣然受之。
“驸马逝世多年,祖母独自游历在外,想必是位性情坚毅的妇人,若知公主对她怀有怜悯之心,只怕会心生不悦。”
珅儿对这提醒并不在意:“她早就硬了心肠,我的悲悯……太过微不足道。”
王谊微叹,抿了口茶水。
“公主对不喜之人亦能看穿心扉,我自愧不如,到此刻也未猜透公主为何意兴阑珊,可是昨夜未曾睡好?”
珅儿心思微颤,微抬眼眸:“你一早神思恍惚,好像也未曾睡好。”
王谊被点中心事,小心的将那股慌意隐下:“还真被公主料中啦,昨夜梦中一番怪象搅了整夜清眠,直至醒来仍有几分混沌不明,以至对公主有了怠慢。”
这解释未免荒诞,珅儿故作心奇:“佛门之地,你却被怪异缠身?”
王谊听出了她的追究之味,便说:“公主不是曾说,来此之人多带着奢求,恐怕是那些怨念过重,覆印在我身上了也说不定。”
这打诨之辞让珅儿怀疑更深……
“我早不是当年的稚女,你还拿那些稚语敷衍我,你此刻还未清醒吧?”
王谊微笑:“非我神志不清,是公主仍有稚心,说这不过是想令公主轻松一些。”
这话珅儿未曾应答,饮下了最后一口汤水。
“走吧。”
王谊见她将清汤饮尽,赶紧又劝:“这些菜色都很清淡,公主不妨尝尝。”
却见珅儿满眸的冷漠:“你既喜欢,就慢慢享用吧。”
王谊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叹气……
外头的和风艳日,渐令珅儿的心情放松,可身后长久的静寂却正酝酿着又一场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