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飘尽了凉雨,烈阳毅然重覆,珅儿轻灵的身子也好似从无病魔过身。
树阴下的石桌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白泥塑,珅儿拿着画笔给它们添上新妆。这是数日前进贡进宫的献礼,朱瞻基得到后就全数赏赐给了她,倒也是一件解闷之事。
画上最后一笔,珅儿有些意兴阑珊,看着那些福象失了神……
从前她住在王府,朱瞻埈对她的管束十分严格,除了亲自带她出去,平日她都只能养在深闺里与那些鸟兽作伴,可那时她也不曾有此刻的孤寂之感,难道,就因这府中少了那些异类的鸣嚎声吗……
稍后,她起身回屋,换了身赤红锦绣长裙,金饰嵌于乌发之中,鲜柔的装束与往日不同,心绪亦是不同。
…………
太监还未走到“宫后苑”便听见了里头不时传出的笑语,穿过最后一条小径,便见到了正与皇帝嬉闹的珅儿,两人还笑意未散。
“禀陛下,驸马王谊与国子监胥平求见。”
珅儿有些意外,但也放下手中书卷施礼退离啦,离开时恰与王谊相迎而遇。
王谊忽见珅儿今日娇艳的气色也是眼眸一亮,后便小心收起了目光与胥平一同行礼。
“拜见长公主。”
珅儿看了眼他,平言免礼,就离开啦。
她不知王谊入宫来所为何事,那些朝堂之事她也从不过问……其实不止朝事,连有关王谊之事她也不曾过问太多。
想起昨夜病中对王谊说的那句话,并非是病重后的胡话,而是一瞬的顿悟。可方才再见他,依旧是一种疏离之感……
湖另一边的天地被金桂遮蔽,太子正与宫人玩儿的欢乐。
“驸马入宫啦?”
珅儿在卢儿身旁坐定:“是啊。”
“其实上回你二人入宫我就看出来啦,这王谊虽在陛下眼中是最好的,却不是你心里最好的。”
这交心之语无关皇上,也无关皇后,珅儿便也不隐瞒她:“瞒不住姐姐。”
清冷的语色,仿佛与这飘零的金草一样染着凉意。
“那日我将你的话告知陛下,总以为是对的……”
“我没怪姐姐。”
她悠悠抬起眼眸。
“真的不怪?”
“姐姐说的……也不是圣旨。”
卢儿轻叹:“那你就是怨上陛下啦。
这几日隐藏最深的压抑被她打开,一滴眼泪急切的滑落而下。
“他都知道我的心思,还是下了这道旨……”
卢儿抹去她的眼泪:“这道旨意肯定是有别的因素,但一定缺不得最重的一个,就是为你精心考虑。”
珅儿眼中满是委屈:“我没有怀疑大哥对我的用心,可他最后还是成全了王谊,可见王谊在他心里是重过我的……”
这怪异的理解令卢儿苦笑不已:“傻丫头,你这都是些什么心思啊?”
珅儿抽泣着失笑一声:“大概是种被大哥冷落的感觉吧。”
二人的交心之语被一声远远的碎裂声惊断,珅儿随之侧眸,只见远处那二人已趴跪在地上,怕是惹了圣怒。
卢儿看着那处,忽的笑语:“这下你可平衡啦?陛下可从不舍得如此斥责你。”
“姐姐~”
珅儿埋怨她此刻的打趣,继而又听见了朱瞻基的怒斥……
“朕精心挑选的饱学之士竟教出如此大逆不道之子,那些监子都可以猖狂至此了吗!”
二人认罪之语继而响起……
珅儿凭借这两声已将他们所谈之事猜了个四五分,应该是监生之过牵累了他二人。
“……你们若真到了老眼昏花不辨明人的地步,趁早滚出国子监让贤吧!”
珅儿的脸色愈发难看,仿佛此刻被痛斥的人是自己……
待他们退下,珅儿又稍等了片刻,才轻声去到朱瞻基身旁。
“我在湖那头就听见皇兄的痛骂声啦,不知道皇兄此刻气消了没有?”
朱瞻基拿起茶水:“你是来宽慰朕的,还是替他求情啊?”
珅儿乖乖直言,不过语气闷闷的:“都不是,我是好奇,原来他也会被皇兄如此训斥。”
“他办事不利,挨通训斥也不冤。”
“我知道,他肯定是犯了大错,才惹得皇兄如此恼怒……”
朱瞻基将她牵至身边,仔细看着她的小脸儿:“我训斥的是他,怎么像吓着你啦?”
珅儿听着这讨好的语气,渐渐展露笑颜:“皇兄像现在一样哄着我,我就不怕啦。”
这嫣然一笑令朱瞻基恍然叹气。
“小东西,这王谊刚把我气昏了头,你就来骗取我的同情心,看来我得重重的惩罚他。”
珅儿不解:“为何又要罚他?”
“因为他所犯之错是不可轻恕的。”朱瞻基收敛了柔和之色:“好啦,此事你不必多问,我心中有数,去玩儿吧。”
珅儿尊令离去,却有些郁闷……
…………
珅儿归府时已是酉时,远处的凉亭像是镶嵌在云霞之中。
那亭下的孤影失意难掩,珅儿也不想揭他疮疤令他难堪。望了眼混沌的天际,欣赏之兴却无一丝,只身回了屋里。
直到天色黑沉,珅儿在膳桌前坐定,却还不见王谊的踪影,便问了亦释。
“王谊呢?”
“回公主,您回来不久游大人就派人来请驸马啦,驸马临行时说会晚些回府。”
珅儿看着面前的汤水初次没了胃口,这个王谊,大概是最忙碌的驸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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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个天色正好,老奴陪公主对弈一局如何?”
纾饶途径后院,见珅儿一直在愣神才走上前去有此提议。
“公公的棋艺这么多年了也不退不进,有什么好玩儿的。”
纾饶兀自一笑:“公主说的是,那……老奴叫来几人陪公主跳百索如何?”
珅儿轻抚手中的绫绢扇:“公公不必费心思啦,我在这儿清静半日挺好的。”
“看来是我不识趣打搅公主啦。”
院中突地响起王谊的声音。
“你倒是比我清闲,今日无宴可赴吗?”
王谊淡然笑之:“公主将我看成酒鬼啦。”
他褪尽昨日的颓色,倒是有些出乎珅儿意料……
…………
二人在外闲游一时,后便来到一间茶楼休息。
“陛下盛怒,本有打算革除我在国子监之职,今日却又收回了成命,还得感谢公主替我求得恩情。”
珅儿面无改色,心声却乱啦,他如何知道的……
“皇兄革你的职是气恼你,等气消了自然就收回成命啦,与我何干。”
王谊柔语:“总之,我记下了公主的心意。”
“郇濋兄弟!”
一声爽朗的呼喊在茶楼间突兀响起,王谊意外侧眸,待看清前方之人时立即站起了身。
“义兄怎会在此?”
“哎呀还真是你!我来探望一位旧友,没想到能遇见你啊。”
“倒真是巧啦,自舂林一别,还以为与义兄再无相见之可能。”
“是啊是啊,诶,这位是弟妇吧?”
王谊突的想起身后的珅儿,神色一僵,继而答:“正是。”
他俯身在珅儿耳畔,解释告知:“这是我在舂林结识的义兄择盈,他曾对我与大哥有救命之恩。”
珅儿看着他的脸色,听明了他所说之事,也明了他这话的隐含之意。
她在王谊的等待下悠悠起身,然后低身施礼。
“早听夫君说起义兄的救命大恩,今日得缘巧遇恩公,弟妇在此拜谢。”
这识体之举令王谊心安,又甚是欣慰。
“诶,弟妇无须客气,眼见落难之事岂有不救之理。倒是记得郇濋兄弟提及弟妇时可是赞赏有加,今日一见,果真是一对才子佳人啊。”
他豪气满怀说着夸赞之语,却令王谊心跳骤停。
谨慎看了眼珅儿,她并无露出不妥之色,却不知心中有何想,便接过话语谢过:“义兄谬赞啦……”
二人又寒暄了两句才分开,珅儿在他走后径自坐下,王谊也松了口气。
“谢过公主屈尊成全。”
珅儿皱眉:“大哥已有数月未曾离过京,你和大哥何时落难被他所救?不是你故意骗我吧?”
王谊坐回她身旁:“这已是今年春日之事。我随陛下巡游舂林,因事先未曾做下远行的准备,随行的侍卫只有几人。偏偏山路中遭遇暴雨,山体崩毁,我也几乎丧命,幸而有陛下相护得以周全,却连累陛下受了伤。
我与陛下在雨中体力难支,恰逢择盈当时途径那处,将我们带回家中照料,才使得陛下能够安然归京。”
“如此大事大哥怎么从未说过?”
“陛下不想朝臣对龙体妄加揣测,也怕此事成为他今后巡游的阻碍,所以只字未提,今后还望公主也不要多言。”
珅儿自不会挑起此事,只隐隐想起:“你的手臂就是那次所伤?”
王谊点头,良久又听珅儿开口。
“这世间能让我皇兄以命相救的,你怕是头一人。”
王谊无力辩驳:“是我薄力不堪,反成陛下负累。”
他既有“自知之明”,珅儿也不再奚落他啦。
“年初……”
她忽的悠悠低语,让王谊再次心惊肉跳。
“这么说,那人夸赞的弟妇不是我。”
平心静气的疑惑依旧听不出是问是怒,王谊唯有故作轻松:“那不过是与他闲谈家世之时随口编造的,连名讳郇濋亦是。”
“名讳是编造的,那位‘弟妇’却不见得。你只身在京,怎会无一红颜在侧。”
王谊心知此事难以瞒住,唯有解释:“公主不信我也没有证据为自己例证。我在京多年,贴身照料之人自然不会没有,但都已是多年前的旧事。”
“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她起身走开,倒也没见有恼怒之色,王谊叹息一声便追随离去啦。
街上此刻正是热闹,两人背影也甚是悠闲。
“你的本家在螣川,那里挨着潭柘寺,也该是一方繁华之地吧?”
王谊逐渐心重:“公主怎知?”
“我不该知道吗?”
她的质疑令王谊沉默:“我看错公主啦……”
珅儿皱眉停步,有心追问:“看错什么?”
“我以为公主对我从未在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