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雾蒙蒙的原野,群山朦胧耸立在灰色的天边,远方依稀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鸡鸣犬吠声。微风拂过,湖岸边芦苇摇曳,扑面而来一股泥土混杂着草叶的气息,微凉、咸湿。
谢敛从昏睡中醒来,随手抹了把额头上干涸的血迹,肩膀、腰腹、大腿处的伤口疼痛难忍,估计有些发炎,他只做了简单的包扎,急需找个医馆诊治。
前方传来脚步声,谢敛有些烦闷,现在这种情况遇见谁都不是好事。
他想把自己藏起来,却发现周围并无遮挡之处,干脆直接闭上了眼。
脚步声渐近,有人发现了他,来人朝他走近几步,却又忽然停住步伐,迟迟不上前。过了好半晌,来人似乎是确定眼前此人无半分威胁,这才上前查探。
来人先是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开始在他身上翻找起来。
鼻尖弥漫着一股中草药味,似乎有当归、黄芪和广藿香的味道,有些清苦但并不难闻。谢敛感到有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摸索,随后放在衣襟里的钱袋被抽离出来。
谢敛:?
破晓时分,金色的光刺破浓重的雾,谢敛半睁双眸,在背光的视角里看到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在这人转身欲走的刹那,谢敛伸手握住他的脚踝,这人一顿,似有不耐,想要甩开他的手。
谢敛卯足全身力气,将他绊倒在地。
此人反应速度很快,挣扎着想要起来,谢敛见状,迅速将他再次摁倒在地,抽出绑在小腿上的短刃,横上眼前人的脖颈。
“别动”。谢敛嗓音沙哑,面色微冷。
他将一粒药丸喂进此人嘴里,冷声命令:“吃下去。”
此人偏了偏头,谢敛又把短刃往前一递,在他颈上留下一道细微的血痕。
他只好依言照做,喉结上下一滚,音质清列,不徐不疾:“你想做什么?”
谢敛说话有些费劲,语调却散漫:“这是穿肠毒药,若无解药,不出七日,渗入骨血必死无疑,我要你......”谢敛脱力般放下短刃,“救我一命。”
恍惚中,谢敛听到有个温柔的声音在不远处喊道:“琛儿......”随即便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谢敛感到有人在往他嘴里猛灌汤药,喉间充溢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他挣扎着呛了几声,睁开眼,看向站在床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
少年身姿笔挺,眸光清冷淡漠,他手里端着药碗,静静地站在床前。他见谢敛醒了,便把碗搁在床头,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谢敛注意到他有一双蔚蓝色的瞳眸,望向人时如同浸透过冰雪的湖泊,平添几分冷漠疏离。
这是一间砖土砌成的房舍,屋子不大却胜在整洁干净,窗棂半开,窗外枝桠接连成片,几束光斜斜地照射进来。
“你醒了呀。”这时从屋外走进一个女人,女人穿着朴素却温婉秀丽,她手里拿着一瓶金疮药,向谢敛走了过来。
“该换药了。”女人抬手查看谢敛身上的伤,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刚刚那少年的眉眼与她有几分相似,那她应该是少年的母亲。谢敛眨眨眼,乖乖回答:“我好多了,多谢夫人。”
范氏柔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孩子?叫什么名字?怎么受这么重的伤?”
谢敛想了想,半真半假回答:“我自萧关而来,一人流落此处,不慎路遇歹徒,就......”他顿了顿,乖巧道,“多亏夫人救下我,夫人唤我谢敛便好。”
范氏脸上满是怜惜,轻轻揉了揉谢敛的头,安慰道:“我也有个和你一般大的孩子,你刚刚应该见过,若是他像你这般......罢了,都过去了,好孩子,我唤你阿敛如何?既然我们把你带回来,你就安心住着养伤吧。”
谢敛点点头,再次道谢:“实在是叨扰了,夫人。”
范氏温柔笑道:“好孩子,不叨扰。”她看向桌上的药碗,叹了口气,“范琛这孩子,这几天不知是怎么了,一人闷着也不说话。”
原来叫范琛,谢敛莞尔。
范氏说着便要给谢敛换药,谢敛难得口吃,一阵绯红爬上脸颊:“多......多谢夫人,我还是自己来吧。”
范氏打趣他:“我略懂些医理,你要实在不好意思,我叫琛儿来帮你?你们年龄相仿,应该有不少话要说。”说着便喊了范琛的名字。
“别......”谢敛张了张口,又止住了话头。
“我去医馆看看。”范氏说着便端起药碗往外走去,又叮嘱走进来的范琛,“好好照顾阿敛。”
范琛见母亲走远,便朝谢敛摊开手,言简意赅道:“解药。”
谢敛扫了眼范琛脖颈上差不多要愈合的伤口,耍赖道:“没有。”
范琛不说话,几步上前掐住谢敛的脖颈,眸色厌恶。
“我说了,没有......”
少年加大力度,收紧手指。
吸入肺腑的空气稀薄而沉重,呼吸逐渐变得间断而艰难,谢敛却心想:他可真是记仇。
窒息感传来,谢敛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范琛,他嘲讽地勾起唇角,似是笃定范琛不会把他怎么样。
七,八,九......
范琛见他实在是呼吸不过来了,终于松手。
“咳咳咳......”谢敛剧烈咳嗽起来,眼角湿红一片,他大口喘息,好不容易平复气息,又有些想笑,“你娘......咳咳......你娘不是懂医理么,你没问她?”
范琛见谢敛脖颈上一圈掐痕,微微蹙眉,道:“与你无关,伤好了赶紧离开这里。”
谢敛讽刺勾唇:“无关?哪里无关,夫人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我还想着报答她呢......哦,我知道了,你不告诉她,是不想让你娘担心吧!”
范琛垂眸不答,谢敛见状,妥协道:“好吧,那不是毒药,就一种果子,味道酸不拉叽的......这种果子就是帮助消化用的,也没什么副作用。”
范琛不语,漠然看他。
谢敛摸着自己的脖颈,挑眉:“不是,我划你一刀,你掐我脖子,我们这也算是扯平了吧,干嘛还这样看着我?”
见范琛移开目光,谢敛便拿过药瓶,接着问道:“我睡了多久?”
范琛似乎不想与他多言,却又碍于范氏的嘱咐,不咸不淡道:“三天。”
谢敛有些茫然,他从须弥山逃往人界,一路风餐露宿,摆脱无数追兵来到此处,他本不该信任任何人,却因重伤不得不将身家性命交给他人,这种感觉真是不太妙。
一阵沉默蔓延开来,谢敛受不得这种氛围,吊儿郎当拉开衣服,调笑道:“我要上药了,非礼勿视啊。”
范琛本想问些什么,闻言嗤笑一声,不再看他,“砰”地一声关上门,徒留他一人在此。
日子如流水般淌过,转眼间,谢敛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院子里养了一群小鸡,每当范琛在前面喂食时,谢敛就在后面一手一只抓着玩,到最后总是惹得范琛对他拔刀相向,谢敛便边躲边跑,还总跑到范氏身后躲着,嬉皮笑脸地对他做鬼脸。范氏对他纵容,范琛每次看他的眼神却像是要把他大卸八块。
近些日子范氏的医馆很忙,她常常早出晚归不在家,而范琛一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习武,还不怎么搭理谢敛,他这几天快憋出病来了。谢敛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来去如风,身后乌泱泱地跟着一大群人,有些怀念起之前上山捉鸡,下河捞鱼的日子来。
他趴在窗边,托腮望着院子里练刀的范琛,叹息一声:“好无聊啊,范琛,你能不能别整天冷冰冰地不说话,跟我聊聊天呗。”
范琛抬袖擦了擦头上的汗,抬眸问道:“聊什么?”
谢敛瞬间来了兴致:“聊......嗯......聊聊你是怎么做到从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的!”
范琛收回目光,提刀欲挥,冷然道:“无聊。”
谢敛站起身,摆摆手:“别别,那......那你讲个故事吧。”
范琛神色平静,无波无澜:“我不会讲故事。”
谢敛嘻嘻一笑,道:“那我给你讲一个吧,很久很久以前,村子里有个姓李的书生,这李生白天躺在床上休息,忽见墙中走出来一个妇人,只见这妇人头发杂乱,就像一筐蓬草一样披在脸前。这妇人走到李生面前,用手把面前的头发拨开,露出一张又黑又胖的丑陋嘴脸。李生当即吓傻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
“你过来一点,站太远了!”谢敛嚷道。
范琛只好放下刀,靠近了窗棂。
“他还来不及逃,这妇人腾地就跳上了床,抱起李生的头,冲着嘴巴就亲上去,还不停地用舌头把口水渡到李生嘴里,就像——”谢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范琛稍微靠近了一些,不料谢敛猛然出手,双手捧起了他的脸,“就像这样!”
两人的距离陡然拉近,范琛被吓了一跳,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看见谢敛憋笑的脸。
“谢——敛——!”范琛猛地推开他,声音冷若冰霜,仔细听带着一丝恼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谢敛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这个反应?又不是黄花大姑娘!不是——我不行了——哈哈哈哈哈——”
范琛忍无可忍,抓起刀就想把谢敛拎出来,谢敛见势不妙翻窗而逃,嘴里还直嚷嚷:“干什么呀,干什么呀这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傍晚在饭桌上,范氏敏锐地发现两个孩子像是闹别扭了,范琛不发一语埋头苦吃,而平时最喜欢说话的谢敛也显得焉焉的,不言不语,两人谁也不理谁。
范氏夹了一筷子菜到谢敛碗里,柔声道:“多吃点,这么瘦。”
谢敛回过神来,对范氏道了声谢。
范氏笑着说:“以往呀,我们家里只有两个人,日子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现在多了一个阿敛,我总觉得要热闹不少呢。”
谢敛有些不好意思,对着范氏乖巧一笑,余光瞥到范琛,又收起了笑容。
范氏又道:“琛儿,你比阿敛大几岁,是哥哥,无论发生了什么该让着弟弟,不是吗?”
范琛抿唇:“知道了,阿娘。”
谢敛心里有些温暖,又有些好笑,面上不显,对着范氏道:“伯母,这事儿说起来其实是我不对,是我惹哥——哥——生气了。”
范氏笑道:“哪有什么生气不生气的,兄弟之间,小打小闹的都很正常。”
谢敛乖乖应是,又偷偷往范琛那边瞟,这次与范琛的视线对了个的正着,谢敛朝着范琛眨眨眼,又做口型道:你说是吧,哥哥。
范琛睫毛颤了颤,率先移开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