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澜川闻声探出脑袋。头发随着晚风在空中飘零的谢澜川,终于面露窘相:“我是开玩笑的。”
他说:“我们都相信洪星。”
后备箱门将启未启,像礼物一样被拆开的万松岩呈现在眼前。程椋所作的第一件事情却不是确认万松岩的状况,他以训斥的口吻对谢澜川说:“你快回车里。”
谢澜川讪讪地缩了回去。
那时候万松岩翻身从后备箱落到地上。尚不等他放松蜷缩半个多小时的身体,程椋率先把他摁回了令他腰酸背痛的原形——更靠近他们的窗户降下,洪星的板寸发型使得他的视野毫无阻拦。
“我们现在靠边停车,不会有安全问题。”
甚至他还在邀请程椋,“老大,偶尔放纵一次也不要紧。”
洪星的盛情难却,几年来超越友谊以至于亲情摆在面前。然而躲在程椋腿边的万松岩实在像只温顺的金毛狗。略加犹豫的程椋,最终选择了后者。
“我想回去休息。”他说这话时毫无底气,“不用担心我。”
懵懂的洪星,以一贯纯洁的眼神看向程椋时,程椋的心虚却自动将它转换为狡黠。不愿被洪星的投机取巧所洞察一切的程椋,合上了后备箱后,违背本意地驱赶着他:“再不出发,只能吃别人的剩饭。”
洪星倒抽一口冷气。
当保姆车驶出道路尽头后,万松岩才步入程椋的视野。比程椋高出半个头的万松岩,站起来后依然没有甩脱程椋暗自给他打上的狗标签。他没有问程椋如此行事的合理性:“我们去哪里?”
入了夜的城市阒寂无声。身后挺阔结实的万松岩,逼得程椋像是搅入浓稠暧昧里的蜂蜜棒。由于演出时头脑发昏连带的一串蝴蝶效应,在其中狠狠受到折磨的程椋,孤苦无依地相信自己此时的动机绝对单纯。
“上楼。”程椋轻声说,“我的房卡在你身上。”
卡片的形状自万松岩的上衣口袋里隐约透露。以及万松岩化在风里的笑声,他听见万松岩说:“我应该在房间等你。”
程椋才找到一丝貌似合理的动机。顿时身上单衣化作坚硬铠甲的程椋,像个正人君子一样挺起脊背。他和万松岩力证自己的英明,因为他早料到音乐节人多手杂:“你来我的酒店,会被别人发现。”
“有可能我也来演出。”
万松岩嗤笑一声,“没可能。”
温暖敞亮的酒店大堂,短暂驱散着程椋心里的阴恻。侍者的问好让程椋舒心万分,化解自己心魔的程椋圣洁得像个天使。
以至于他效仿侍者,暗自向大堂里每一个人问好。尤其是行走在他们前面的两位男士,程椋给予了他们远高于给予万松岩的祝福。
而在等候电梯的时间,鼓起勇气抹去万松岩特殊性的程椋,在内心再三确认自己的仁义礼智信。
以蜘蛛音乐节的火爆程度而言,假定程椋更加专注于舞台,而非让他分神的万松岩——可怜的万松岩,在演艺圈所获得的一切荣誉都会化作泡影。今夜他只能在天桥避风。
并非任何两个人出现在一起,除情爱以外无话可说。哪怕其中一方心怀鬼胎。
哪怕两方都心怀鬼胎。程椋这样告诉自己。
……直到前面的两个男士转头四目相对。他们的嘴唇互相贴了对方的一秒。
那时程椋前所未有的无地自容。他生硬地把万松岩扯出敞开的电梯门前:“我饿了。”
他慌乱地说:“我要去买蛋糕。”
大堂咖啡厅的歇业时间早于程椋的认知。程椋透过熄灯后暗淡的玻璃橱柜,看见自己精致面孔的份额远大于茶点碎屑。在前来表达歉意的侍者面前,程椋却如释重负。
“原来是这样。”
不断眨眼的程椋,意欲将他的尴尬气息以睫毛扇向周遭。他堂皇地向万松岩解释,他对于酒店的规章制度一概不知,“我没有去住酒店的兴趣爱好。”
万松岩同样苍白无力地点点头:“我们回房间。”
面前三个气宇轩昂的电梯,把他们的投影均等分为三份。身高的差距此时愈发放大,浮现在程椋眼前的却是两个男士接吻的场景;尽管他们三个同属于一样的阵营。在万松岩的面前,程椋选择步入重逢时候,万松岩斯文败类的外壳。
“你不能和我一起回去。我帮你开新的房间,这样谁也不用麻烦谁。”
逼迫自己的语调尽可能平和的程椋,补充道,“早就应该这样做。”
他转头看向万松岩时,殊不知自己的心即将跳出嗓子眼:“你带身份证没有?”
显然赞同程椋想法的万松岩,此时无能为力:“没有。”
“我不相信。”程椋做出抢他包的动作,“我帮你找。”
万松岩的背包确实空空如也。好不容易从中捞出钱包的程椋,对于其背后品牌悠久的历史一捻便知。那只牛皮钱包同样带给程椋不亚于出土文物的震撼,打开后很容易找寻出时光的痕迹。程椋僵硬地抬头:“怎么还有以前的合照。”
万松岩充满歉意地解释起他繁忙的学业和工作:“忘记换了。”
他说:“你不喜欢,我就扔掉。”
但是程椋摊平的手心递到他的眼前。他很容易被程椋的眉眼所吸引,而不是气势上的居高临下。发愣许久的万松岩,终于听见程椋对他发号施令:
“给我。”
而后程椋收到了一张发黄的拍立得相片。两个人指甲盖大小的头上,五官糊成一团。不难让人联想到电梯门的投影。以相片代替手指的程椋,引导万松岩的目光向前。电梯门上两个人的身形歪七扭八,辅以灯光温暖的映照,六年前的某一天被复原在他们面前。
程椋的提议也被潜移默化得扭曲:“你把电梯门买回家。”
自作主张想要帮万松岩省下一笔拍立得钱的程椋,告诉他如此一来便是一劳永逸:“谢澜川天天抱怨相机贵。”
“没问题。”
万松岩只是想搪塞过去。他问程椋,“我晚上睡在哪里?”
程椋却开窍了,他想起一切因果都不出于自己:“如果我认不出你,你有什么安排。”
“回剧组。”
在程椋惊愕的眼神里,万松岩坦言他来省城看音乐节实属一时兴起。
电影杀青后,万松岩自然而然变得无所事事,然而有信息差的团队下周才能来接他。通过北城聊胜于无的信号,万松岩得知了这位老朋友参加的音乐节正是明天。
当然程椋忽略了音乐节的门票是多么难抢。同时窗外的黑暗腐蚀了程椋好不容易构建出的,万松岩独当一面的本领。他要想庇佑他的光明一样庇佑万松岩:“你还是留下来吧。”
他喃喃自语:“可能不一定需要身份证,他们有更加先进的方式。”
酒店大堂办理入住的柜台,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看上去专业并可靠。她蹙着眉头在电脑前捣鼓一通,头也不抬地解决了程椋的问题:
“我们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什么房型都可以。”
程椋贴着柜台,“杂物间也没问题。”
以豪华酒店特有温柔的工作人员,对程椋的绝望雪上加霜:“非常抱歉。”
万念俱灰的程椋,拖着体型大于他的万松岩,强撑着摁亮了楼层的按钮。公司订的套房在高层,格外漫长的等待时间,程椋缩在拐角缄默无言。
开门后熟悉的廊灯源源不断营造温馨的气息。那时候程椋停住脚步。他向万松岩约法三章。
套房一共有三间卧室。在分配的问题上,他们四个人不惜反目成仇。率先退出他们斗争的是Neil,他声称演出所需的道具不能摆放在公共区域,何况面积稍大的客厅要用作直播的场地。
被批准为仓库管理员的Neil,雀跃地去整理房间之后,程椋以他队长的身份,短暂控制住了谢澜川和洪星争论不休的场面。
“多大的人了还要吵架。”
程椋一边一个捏着他们肩膀,将他们分开在两旁。在权威担保下的程椋,公平公正地说,“你们每个人提一个解决方案给我,我来做决定。”
油嘴滑舌的谢澜川抢占先机。他夸夸其谈,他说程椋是队长,所以应该享受单独的房间(洪星表示赞同)。他说他教大家跳舞很累,所以也可以享受单独的房间(洪星一愣)。至于远近高低都多余的洪星:“洪星不要睡觉了。”
他说:“洪星去站岗,守卫我们的安全。”
信以为真的洪星,泪眼婆娑。
连万松岩都有些不忍直视:“谢澜川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做出绝对高姿态表率的程椋,十足地后退了一大步。他愿意牺牲自己的安谧而接纳洪星。在洪星崇拜的眼神中,后退一小步的谢澜川,大度地把套房里最大的卧室让给了程椋和洪星。程椋开始向万松岩介绍他们的卧室。
“我和洪星的房间里有两张床。”
但是,“你睡沙发。”
在这个夜晚,万松岩首次对程椋的决策提出了异议:“我太累了,腰酸背痛。”
他说得楚楚可怜:“我睡不了沙发。”
带路的程椋停下脚步。他回头乜了万松岩一眼:“不睡沙发,就去站岗。”
“哥哥。”
万松岩莫名其妙地向前迈了一步。莫名其妙变得走投无路的程椋,不得已靠上了走廊的墙。他听见万松岩以最温和的语气说,“椋哥,不要这样对我。”
程椋觉得他的声音柔软了起码十倍。几乎被**夺魄的程椋,将最后一丝理寄托于偷偷掐大腿根的左手。痛感勉强让程椋脚踏实地,头脑间的嗡嗡作响又把程椋拉上云端。
觉得万松岩实则正胁迫自己的程椋,沉浮许久后丧失了判断能力。他对万松岩的撒娇百依百顺:“我睡沙发。”
在万松岩暧昧不明的眼神当中,程椋以更为严重的刑罚惩戒疲于公演的自己:“我睡地板。”
他几乎神志不清:“我和洪星去站岗,守卫你的睡眠。”
是在程椋看见万松岩的嘴角微微上扬后,他才得到了赦免。
“有住所就够了,谢谢你收留我。”
此刻万松岩变得判若两人,“我会去向大家说明。”
程椋自以为房间分配的问题是过去式。实则现在都没有得到解决。
然而凌晨的时间,变得不坚定的程椋,对于做出冷静的判断再无能为力。走廊上的灯带恰好位于程椋的后颈,刚才他能看见的只有万松岩的唇瓣。
门锁被刷开的机械音响起,摇摆不定的程椋短暂回到了现实。尽管在如此混沌的时刻,他依旧牵挂着他的室友。他对万松岩说:“套房里有公共盥洗室,我怕洪星会介意,你最好……”
屋内的灯却一齐亮了。
映入眼帘的是整齐划一蹦跳庆祝的三个队友和叶哥,以及桌子上色泽诱人的烧烤。
“程椋!”
他们喊响口号时一派歌舞升平,“庆祝公演顺利结束!”
洪星格外兴奋:“我知道你会嘴馋,我们帮你打包回来啦!”
然而毫无招架之力的程椋,灯亮时便错愕地和万松岩抱作一团。
……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