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时豫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来过这院子。甫一踏入垂花门,便见院子中间的枣树已经高过房檐,把半个院子都拢在绿荫里。
很多年前,这树还没这么高。阳光透过稀疏枝叶,斑驳光影落于沈慕兰的发梢和肩头。她坐在树下的石桌前,执笔细细勾勒,一副墨兰图便在白瓷茶盏上渐渐成形。
后来,这场景在他的梦里出现过几回。但梦做到最后,不是笔折了,就是茶盏碎了。
如今,他再进这院子,枣树亭亭如盖,但树下已无执笔作画之人。
许时豫在四合院里踱步一圈,最后至树下的石桌前,回身对跟在身后的小儿子,冷着脸道:“就在这里谈吧。”
许绍恒便依言在许时豫对面的石凳坐下,让人取来了茶台,亲手濯洗茶具,煮水沏茶。
这个小儿子虽然人到三十还叛逆,但对父亲该有的规矩礼数从未怠慢,一贯周到妥帖的教养。许时豫心里隐隐生出欣慰,面上也和缓了几分。
他刚要开口,忽觉脚边有毛茸茸的东西在动。低头一看,原来不知哪里蹿出一只黑猫,正用头蹭他的腿。许时豫抬脚赶它,听到许绍恒唤了一声“漆漆”。
那猫“喵”了一声,扭头跳到许绍恒身上。
许时豫看到许绍恒把猫抱在怀里,低着头一下一下地给它顺毛。那猫怯意得眯了眼,发出呼噜声。
人和猫俱是一副玩物丧志的模样,许时豫顿时火大:“你倒是悠闲,看看网上都传成什么样子了!”
偷拍的照片在网上挂了一晚上,最后许时豫终于看不过眼花钱买断,同时派人敲打了狗仔。
但网上早已沸反盈天。因为看不清女人的脸,靠谱的不靠谱的都被猜了个遍。又因为是在医院被拍到,于是有人推测女方准备“带球进豪门”。还有人信誓旦旦,许绍恒在许时豫准备退休的节骨眼上生孩子,一定是为了争家产。总之,吃瓜群众脑补出了一整部豪门狗血剧。
“股价又没跌。”许绍恒一脸淡定,轻轻拍了拍漆漆的脑袋,将它放到地上。漆漆轻盈地跳开,竖起尾巴跑远了。
“爹地,网上谣言而已,何必动怒。”
“谣言?”许时豫手指在石桌上敲了敲:“你搞那么大动静帮前女友的儿子治病。下了飞机直奔医院,三更半夜也随喊随到。你别告诉我,你打算帮人养儿子?”
“您耳目灵通。”许绍恒眼中闪过讽意,看着他脸色阴沉的父亲:“但难道没人告诉您,那孩子是您的孙子吗?”
许时豫面色不变。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双眉紧蹙地打量儿子,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你怎么知道?”
许绍恒错开视线,俯身为父亲添茶:“年纪、月份刚好都对得上。”
“你怎么确定是你的?”许时豫冷冷打断:“丁咏清从分手到结婚只用了一个月。我不想打击你,但在你们正式分手前,他们很可能已经认识。”
许绍恒静了静,并不受挑拨:“她前夫是白人,那孩子没有任何混血儿特征。您既然查过那孩子,想必已经见过他的照片,不觉得跟我很像吗?而且,”他停顿一下,“亲子鉴定显示亲权关系概率大于99.99%。需要我把报告送到您的办公桌上吗?”
许时豫记起那孩子的长相,眉眼和许绍恒确有几分相似。何况,亲子鉴定已经证明。
他缓缓开口,带着多年上位者的威严和压迫:“带那孩子来见我。”
这话似是松口,打算让孩子进许家认祖归宗。许绍恒蹙了蹙眉:“我记得,许家祖训不能有私生子。”
“你想怎么样?”
许绍恒沉静得波澜不惊:“让一个女人独自抚养有心脏病的孩子这么多年,是我的错。我会负责并且补偿他们母子。所以,只能结婚。”
许时豫的目光愈发冷峻,一字一顿道:“她有那种父亲,配不上许家。我不会同意。”
“不需要任何人同意。爹地,如果您执意插手,我只能再次离开许家。”
“Charles!”
许时豫脸上现出怒意。许绍恒则与他对视,黑沉的眼眸亦是淡漠。这对父子沉默地对峙着,树下弥漫着压抑的张力。
大战一触即发的当口,琴姨端来了水果。用一只高足瓷盘盛着,上面绘有青花兰花纹样。
许时豫冷冷地扫了一眼琴姨,没有说话。许绍恒也微微侧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瓷盘,神情依旧冰冷。
树下仍是沉默,但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稍稍缓和。
许时豫重新把视线移到许绍恒身上,冷眼看了片刻:“你确实比十多年前更有底气。”他冷笑一声,算作妥协:“既然这回娶了自己中意的,那就不要像以前结了婚还在外面玩。你外头的女人已经全部结过账了?比如之前住在这里的那个。”
许绍恒蓦地一怔。眼神骤然黯淡几分。
要怎么和明岚舒结账?许绍恒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却在这件事上游移不定。
那天她对他说了爱,但他却从身到心把她伤了个遍。她还好吗?
许时豫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再说什么,只是淡淡提醒许绍恒:“把事情处理好,别给自己留把柄”。
临走前,许时豫又把这座四合院好好地看了一遍。
如今他是半退休状态,天禧交给大儿子许绍骢,除非特别重大的事务,很少离开港城。这次到京州参加沈家长孙沈翀的婚礼,原本不必他亲自到场,许绍恒就可以代劳。但这个豪门逆子孤身一人在京州,总归还是想亲自确认过得好不好。
人上了年纪,心变得比从前柔软。不能原谅的妥协了,无法释怀的放下了。他想过留宿四合院,这样是不是就能离沈慕兰更近一些。但许绍恒把这房子彻底改造后,没留一间客房。何况,他这次还带了陈子妤,许绍恒决不允许她踏进一步。
许绍恒把许时豫送出门,又回到院中。暮春时节,池中莲叶舒展,几尾锦鲤悠然游弋其间。漆漆蹲在池边,盯得全神贯注。
他走到池边的石凳坐下,把猫抱了过来。
漆漆等了半天没等到抚摸,抬头看了一眼,男人的面容沉静。它对他的心事有敏感的好奇,静静地趴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仰头看着他。
然后它听到他沙哑着低声问:“你喜欢这里,对吗?”
当然喜欢了,它每天要在院子里疯跑好多圈,逗鱼追鸟,上房爬树,乐此不疲。它对着他“喵”了一声,表达对这个巨型游乐场的满意。
但是他好像更加不开心了,半阖下眼,露出了倦怠的恍惚:“如果你跟着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漆漆吃惊,瞪大眼睛。他终于伸出手摸它的脑袋:“但是你跟着她,以后也不可能再见到我了。”
漆漆不明白好端端的,他怎么了。于是使劲用头蹭他的手心,希望他能高兴一些。
陈子妤再次见到明岚舒,觉得“红气养人”用在她身上很贴切。比之一年前,她的眉眼成熟了许多,更加漂亮,越来越有大女主的感觉。
私人俱乐部的下午茶时间,穿燕尾服的侍者以标准的英式礼仪送上银质三层架,白底描花的瓷盘里盛装着不同口味的三明治、小巧的蛋糕、现烤司康饼以及低糖小甜点。
陈子妤隔着一桌子点心,将一份卷宗递给明岚舒:“看看吧,有你想知道的。”
那份卷宗是许时豫找人对丁咏清和她儿子的调查。那小孩是在丁咏清与许绍恒分手一年后出生的。生下来被发现有部分肺静脉未连接左心房,而是连接到右心房。一开始没有明显病症,医生建议长到十五六岁再手术修复。但就在几天前,他出现了严重缺氧昏迷的情况。
明岚舒在心里想,那晚许绍恒接到电话急匆匆走掉,原来是为了这件人命关天的事。她合上卷宗,看向陈子妤:“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陈子妤双手交叠在膝上,姿态优雅:“Charles打算娶丁咏清。”
她说完,目光逡巡在明岚舒的脸上,仔细观察她的反映。但明岚舒并无任何波澜,安静了很久才说了声:“知道了。”
“明小姐不意外吗?”陈子妤问。
不惊讶,不意外。明岚舒坦然接受了许绍恒将与别人成婚的消息。
他选了丁咏清,说明她并非他心中所爱。大概是因为听到过许绍恒亲口说不会娶她。心里早就没了期待,于是此刻也就不会有丝毫失望。
只是还是会心痛,还是会惆怅。原来这么多年,许绍恒想娶的人,自始至终都只有丁咏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你那么爱Charles,为什么不为自己争取一下呢?毕竟,你现在才是他的女朋友。”
陈子妤的问题在空中悬停。明岚舒轻轻搅动杯中的茶,茶匙与杯壁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半晌,她问:“你们认为他会为我放弃丁咏清?”
陈子妤的指尖摩挲着鎏金装饰的骨瓷茶杯边缘,笑了笑:“Charles带你上游艇,送你星星,和你同居。据我所知,在你之前还没有哪个女人让他做到这一步,包括丁咏清。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还没告诉你丁咏清和孩子的事。显然他在犹豫,他舍不得你。”
“那我该怎么努力呢?”
“我这里还有份资料,你只需要把它交给Charles。”
陈子妤扬了扬唇角,果然递了一个信封过来。明岚舒抽出里面的纸,只看了几行,眉头就拧了起来。
陈子妤轻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描淡写:“Charles和丁咏清之间,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孩子和一份愧疚。若他发现丁咏清骗了他,你说他会怎么选?”
资料上显示那孩子有另一个出生日期、出生地点以及生父。明岚舒看完最后一行字,只觉得匪夷所思,荒诞离谱。
她抬头,看见陈子妤透过杯沿看过来的目光意味深长:“感情这种事,有时候需要主动一点,聪明一点。你说呢?”
明岚舒用力紧攥那几页纸,手指关节泛白:“这是伪造的,对吧?许绍恒不会相信的。”
陈子妤似笑非笑:“我们自有安排。到时候,人证、物证面前,他不得不信。”
一瞬间,有什么重重落地。
明岚舒将那几页纸重新塞回信封,放在桌上推回到陈子妤面前。
“陈小姐,”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你们高估我了。”
陈子妤挑了挑眉,等她的下文。
明岚舒抬眼看向她:“许绍恒最讨厌女人对他用心机。我把这个报告给他,一旦日后被发现是假的,他会恨我。许家看不上丁小姐的家世,我这种身份更加入不了大许先生的眼。”她顿了顿,语带微讽:“一石二鸟,真的好算计。你们怎么忍心呢?那孩子身上流着许家的血,他们母子已经很不幸了。”
陈子妤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做个交易怎么样?你让他们分手,我保证说服大许先生,让你进许家的门。”
微扬的语调,陈子妤很懂如何穿透人心最脆弱的防线:“明小姐,你甘心Charles娶别人为妻?”
一根细针,轻轻刺入心底。
过了片刻,明岚舒忽然抬头,目光澄澈:“我不做交易。”
“没有人会甘心不被爱,”她忍着心口一阵紧过一阵的痛意,“但爱不应该是算计。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他,更不想伤害无辜的人。”
空气中漂浮种种甜香,编织一张温柔的网,让人无知无觉深陷其中。明岚舒垂眸,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爱一个人,不是非要得到。如果许绍恒需要我,我会尽我所能支持他。但如果他有更好的选择,我会舍弃自私、盲目和占有,尊重他,祝福他。我希望他过得好,哪怕那个‘好’里,没有我。”
陈子妤摇了摇头,笑她幼稚:“明小姐,你真傻。”
明岚舒用笑意掩饰怅然:“就当我傻吧。”
爱不是交易,不是筹码,不是精心筹谋与权衡。她拒绝了巨大的诱惑,心中甚至有一点被冒犯到的愤怒。
要到很久以后,明岚舒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那时,她正在片场。
夏日的秦岭脚下,金黄麦浪翻滚。她蹲下身观察一株麦穗。它垂着头,但茎秆挺直坚韧,饱满的籽粒在阳光下泛着青黄的光泽。她伸手轻轻触碰,感受到了内部涌动的生命力。
她忽然顿悟——
原来她爱的,一直是“爱情”本身。那种纯粹的感觉,那种毫无保留的付出,那种即使受伤也愿倾尽所有的执着。
不需要证明,不需要解释,甚至不需要回应。像空气,像光,像风,无声地穿过她生命里的每一个缝隙,填满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空洞。
爱,从来不是外界的给予,而是她内心的选择。是她与自己、与世界、与命运和解的方式。
爱,是她在这无常世间的最高信仰。
把明岚舒对爱的阐述重新写了,改了很多个版本,这个版本稍微满意点。
好的演员,大都内心细腻,也很感性。所谓不疯魔不成话。
再结合她的原生家庭、成长经历,包括后来遇到的潜规则等等,她的内心深处其实一直渴望一种纯粹的情感联结。
把爱视为信仰,并不是恋爱脑,而是对自己从小到大被控制、被利用创伤的救赎,也是对自我价值的确认。
世界予她以痛,她以爱回报世界。
对明明来说,感情不是终极虐,会有更颠覆性的在后面等着她。但挺过去就所向披靡了,就是真正的大女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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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 6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