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水河的上空阴阴沉沉的,天边不时地打着闪电,传来了一阵阵轰轰隆隆的雷声。一个戴着窄边小礼帽,留着两撇小黑胡的中年男人,孤独地坐在桥下的亲水平台边上,手里攥着钓鱼竿,一动也不动。只见他身穿从旧货市场踅摸来的深色西服,上身紧巴巴的,下身的裤腿儿有点短。脖子上斜挂着一条易拉得花条领带,光着脚丫子蹬一双不系鞋带的三接头皮鞋。说他有些滑稽,却又透着几分深沉。说他有些愚钝,偏又藏着几分睿智。他有个莫名其妙的浑号----葫芦头。听浑号以为他是个秃脑袋,其实他的头发又黑又密又亮,还是个自来卷儿。再配上他那张眉目传情的心形脸,若是搁在年轻那会儿,或许能评上个美男型的潇洒哥也说不定。
葫芦头突然瞪大了眼睛,既兴奋又紧张地注视着河面。一群鱼影游来,在鱼漂的周围转来转去。葫芦头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上的小黑胡下意识地跳动着。他悄悄地换了换坐姿,弓着背单腿跪在地上,手里的鱼竿也越攥越紧,只等鱼儿一咬钩就甩竿儿。那态势,活像是《动物世界》里,虎视耽耽的猎豹伺机扑向猎物一般。
此时,桥面上的行人怕挨雨浇,一个个急匆匆地在赶路。一位膀阔腰圆的板儿爷,正蹬着板儿车从桥上过。他那中式单褂敞着怀,袒露着油黑肥厚的胸脯。下穿一条黑色灯笼裤,脚下一双云头靸鞋。一年四季,他都露着锃光瓦亮的光头,人称秃瓢老四。三十出头的人了,如今还是个大光棍儿。此刻,他一眼瞥见桥头下的葫芦头,便急忙把板儿车往路边一放,大步流星地直奔亲水平台,扯着脖子大喊:“我说!那个谁谁谁!”
葫芦头眼瞅着鱼要咬钩,冷不丁被粗门大嗓吓得一激灵。河里那群鱼影仿佛也受到了惊吓,倏忽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不由得怒气冲天,猛地回头大叫:“谁?谁?”
秃瓢老四大步走来:“快下雨了,你妈还不回家,想找死啊!”
葫芦头急赤白脸地嚷嚷着:“你把我的鱼都吓跑啦!”
秃瓢老四说:“嘛玩意儿?你的鱼?钓上来那才是你的!”
葫芦头冲着秃瓢老四喊:“我钓鱼,碍你嘛事儿啦?”
秃瓢老四瞪起了眼珠子:“你说嘛?这也太没良心了吧!自打你来沽水河钓鱼,风里来雨里去,愣你妈连个小泥鳅也没钓上来。你倒是沉得住气,急得我腮帮子都肿了。”
葫芦头没好气地说:“你那是吃饱了撑的!”
秃瓢老四叫唤着:“嘛话!嘛话!咱们不是哥儿们嘛!葫芦头,权当兄弟求你了,没有金刚钻儿,就别揽那瓷器活儿。真你妈把我急出个好歹来,也显得你不仁义是不是?”
葫芦头问:“照你的意思,我把鱼竿撅了?”
秃瓢老四笑了:“这可是你说的!”
葫芦头说:“你想得倒美!撅了鱼竿儿,跟我媳妇儿恁么交待?我跟你说句傍大力的吧,打小我就拧,轴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你说那么多钓鱼的,为嘛偏我钓不上来?除非你给沽水河盖上盖儿,不然的话,我还非钓不可!”
秃瓢老四说:“你知不知道,爷们儿!我老娘见你钓不上鱼比我还急,恨不得去菜市场买二斤鳎目,叫你拿回去跟媳妇儿交差。”
葫芦头说:“别打镲啦!鳎目鱼是海里头的,河里能钓上来吗?”
秃瓢老四眼珠子一转,叫了起来:“怎么不能?你说怎么不能吧!沽水河倒灌,鳎目鱼趁机溜了进来,你说行不行吧!----快!你妈咬钩啦!”
葫芦头猛地一抬渔竿儿,只见鱼钩上挂着一条黑乎乎的东西,直刷刷地奔两人而来。他们下意识地往两边一闪,那黑乎乎的东西便擦着两个人的耳梢飞了过去。他们俩回身一看,原来是一只破草鞋。这时候,不远处响起一串嘎嘎的笑声,只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像只傲气凌天的大白鹅,一颠一颠地朝他们逼过来。她浓妆艳抹,烫着蓬松的爆炸头,穿着花枝招展的衣裳,脚上趿拉着一双时髦的皮拖鞋,十足的新潮派儿。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天生一副投机理财的花花肠子,又炒股又炒房,赚得盆满钵满。钞票多了,腰杆粗了,眼里没人了,走路也就耍横了。久而久之,便成为这一带出了名的螃蟹夫人。由于她张口闭口,老爱说“本宫”如何如何,就又多了个“娘娘”的称谓。
秃瓢老四一见螃蟹夫人,那脸上就乐开了花:“哟!哟!这是嘛风把螃蟹夫人刮来啦?”
螃蟹夫人傲气十足地瞟了秃瓢老四一眼,说:“本宫出门,由着性子走,哪股风也甭想左右得了本宫?”说着,又把眼睛瞟向葫芦头,颇戏谑地说,“葫芦头,钓着大马哈啦?”
葫芦头把鱼饵挂上了钩,顺手往河里一甩竿儿,似笑不笑地说:“娘娘,你口齿太灵利,我不跟你斗。”
螃蟹夫人瞅了一眼葫芦头简陋的鱼具,颇有些讥讽地说:“瞧这个不乐意劲儿的!老哥你钓鱼不开张,知道为嘛吗?”
秃瓢老四说:“他瞎耽误工夫,我都快叫他急疯了!”
螃蟹夫人一撇嘴:“光急有嘛用?凡事都得有个讲究,一丝一毫都不能含乎了,这钓鱼也不例外。就拿这鱼竿儿来说吧,一定要用弹性好、重量轻的碳素杆儿。”
秃瓢老四忍不住插嘴:“碳素杆是好,导电也你妈快,遇着下雨打雷……”
恰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把个葫芦头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没把渔竿扔进河里。
秃瓢老四幸灾乐祸地笑了:“我说嘛啦!我说嘛啦!不是我往死里咒你,雷雨天钓鱼,这不是你妈作死吗?”
螃蟹夫人不禁哑然失笑,说:“瞧这份出息!那是马路上拉钢板的车,撴了一下。”
其实,葫芦头早就醒过味儿来了,不免为自己的失态羞得面红耳赤。秃瓢老四瞧见葫芦头那副尴尬相,止不住地捧着肥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娉娉袅袅地走来一位女子,就像从水上漂来似的,那么的漂亮,那么的妩媚,由不得令人眼前一亮。尤其是一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含着淡淡的哀愁,牵人魂魄。那一身翠绿色的紧衣长裙,宛若风摆杨柳,雨润芭蕉。举手投足,都带着那么迷人的京剧韵味儿。只因她是个软性子,大家都叫她棉花糖。秃瓢老四收住了笑,色迷迷地瞅着棉花糖,就差没把哈喇子流出来了。
螃蟹夫人伸出一只胖嘟嘟的手,故意在秃瓢老四的眼前使劲地晃了晃:“嗨嗨,怎么一见着棉花糖,就跟猪八戒回到了高老庄似的?”
棉花糖闻听,不禁脸颊绯红,抬眼朝葫芦头招招手:“你过来,跟你说个事儿。”
葫芦头走过去,把耳朵伸到了棉花糖的嘴边:“说!”
于是乎,棉花糖对着葫芦头的耳朵,就好像对准了麦克风,眉飞色舞地一通嘀咕。葫芦头脸上的表情,随着棉花糖一张一合的樱桃小口,由木讷而变得活跃起来。
秃瓢老四只见棉花糖的嘴巴子动,却听不见说的什么事儿,不由得着起急来:“嘛事那么神秘,也叫我们俩听听!”
螃蟹夫人瞪了秃瓢老四一眼:“人家咬耳朵,有你嘛事儿!”
葫芦头顺口说道:“怎么没他的事儿,他也买了一套婚房!”
棉花糖惊诧地问:“秃哥,你要结婚啦?”
秃瓢老四说:“结婚?发昏吧!对象还不知道在哪儿藏猫猫呢!”
螃蟹夫人讪笑着:“对象还没找着,那你急着买婚房干嘛?”
葫芦头说:“老四也够倒霉的,好不容易买套房,偏偏赶上了这一拨。万一对象找到了,那房子下不来可怎么办?”
螃蟹夫人敏感地问:“葫芦头,你是说铭门银座的房子下不来了?”
葫芦头说:“可不是嘛!刚才翠园派所副所长倍儿忙找到棉花糖,说铭门银座出事儿了,叫她别跟着瞎掺和。”
棉花糖点点头:“对着哩!千叮万嘱,不叫我瞎掺和。”
螃蟹夫人那颗不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我也有所耳闻,说是铭门银座的开发商赵驴子,卷款跑路了。”
棉花糖说道:“听倍儿忙说,是抓起来了。”
葫芦头说:“抓起来了又怎么样?咱们交的钱,都由政府监管着,赵驴子再牛逼,还能把政府收买了?铭门银座只要不停工,咱们就没事儿。我买铭门银座不为别的,就图它钻石地段,地理位置好。傍着六大道,守着好学校。楼前有公园,楼后商业圈。”
秃瓢老四说:“算命瞎子也说了,公园有水,水能生财。”
螃蟹夫人说:“本宫才不信算命瞎子的鬼话!正儿八经的生财之道,是投资炒房。葫芦头说得对呀,只要铭门银座不停工,那房子就没事儿。房子没事儿,财就散不了。老几位,咱们去铭门银座瞅瞅好不啦?”
秃瓢老四抬头看看天空:“这雨说下就下,不怕淋个落汤鸡?”
葫芦头态度坚决地说:“我看这雨还得憋上一会儿。它就是下了,我也得去瞧瞧花血汗钱买的房子,到底怎么着了。”
棉花糖随声附和着说:“对着哩!叫倍儿忙一说,我的心都被揪紧了。甭犹豫了,咱们赶紧去瞅瞅吧!”
秃瓢老四见棉花糖态度挺坚决,顿时也来了精神:“走,坐我的板儿车去!”
棉花糖闻听,赶忙帮着葫芦头收拾渔具。螃蟹夫人嫌坐板儿车掉价儿,要打出租车。可一见秃瓢老四兴致勃勃地把板儿车推了过来,又见葫芦头把钓鱼椅给她摆了个好位置,也就屈尊地坐了上去。葫芦头和棉花糖紧挨着挤在一堆儿,把个秃瓢老四妒嫉的,恨不能将葫芦头一把拽下来去蹬车,让他坐在棉花糖身边儿。
螃蟹夫人捅了捅秃瓢老四的腰眼儿:“怎么眼珠子老往后头瞅?板儿车要是经不住仨,我们去打的!”
秃瓢老四这才断了歪想,像个冲锋陷阵的大将军似的,蹬着板儿车风风火火地直奔铭门银座楼盘而去。棉花糖胆小,生怕板儿车翻了,直个劲地让蹬慢一点儿。棉花糖的莺声细语,刺激了秃瓢老四的肾上腺素,他越发地抖擞起精神,把个板儿车蹬得呼呼生风。棉花糖吓得紧闭着双眼,一头扎在了葫芦头的怀里。秃瓢老四歪着大脑袋朝后一瞅,就好像自己的老婆叫个野男人给泡了似的,醋劲儿直往心窝里头拱。螃蟹夫人看着那两个人亲热的样子,也着实有点儿别扭。挺传统的一个棉花糖,怎么能跟葫芦头那么随便呢?螃蟹夫人只知道葫芦头和棉花糖过去是对门邻居,灶台上缺根葱、少头蒜,来不及去买,彼此都有个照应。尤其两人全是京剧票友,一个唱青衣,一个拉胡琴,没事就往一块粘糊。不过,假如螃蟹夫人要是知道他俩那段青梅竹马的过去,兴许棉花糖在惊吓之时,把脑袋扎进葫芦头的怀里,她也就不足为怪了。
说起来,人与人的交往,都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葫芦头为了购买铭门银座新房,卖了老屋的居住权,在香云小区租房子住,房东就是螃蟹夫人。而螃蟹夫人又是棉花糖的老同学,好一口余派老生,三个人免不了聚在一起亮亮嗓子。秃瓢老四是葫芦头的当下邻居,好唱两口铜锤花脸。那天路过葫芦头的窗下,听见他家里传出来拉胡琴的声音,好似遇到了知音,就硬生生地闯进去来了一段《铡美案》。从此,两个人便算是莫逆之交了。秃瓢老四成了葫芦头家的常客,难免就会遇上前来调嗓子的棉花糖。那天也是天工做美,这四位神仙赶巧凑了一台《智斗》。秃瓢老四唱胡传魁,棉花糖唱阿庆嫂,螃蟹夫人唱刁德一。葫芦头嘴上打着锣鼓点,把胡琴拉得那叫一个漂亮。四位票友美美地过了一把戏瘾,螃蟹夫人余兴未尽,大大方方地请了一顿“东来顺”。热汤滚滚的涮羊肉,无意之中拉近了大家的距离。
而今,铭门银座冷不防地祸从天降,一下子又把这四个人紧紧地绑到了一起。这邻友、票友、加难友的友情,进一步得到了巩固。此时,他们聚在一辆三轮板儿车上,就仿佛登上了一条颠簸的小船,从此就要风雨同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