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和士道约好以后不说脏话,尽量不说。我会努力改正情绪暴躁时口不择言的坏毛病。他满意地笑,再次在我面前蹲下。就这样,我被他背下山。
两个人一会儿东拉西扯,一会儿安静下来看看夜空,看天上的繁星。
亲切、闪耀,甚至像富丽教堂穹顶的群星之夜那么迷人。一点点下行,虫鸣、街道和风的声音潮水一样漫上来。整个深蓝的苍穹又在降落。长长步道充满了繁茂灿烂的声影。
我把头发挽到耳后,一边眺望,似乎还情不自禁呢喃什么,像是风吹过来很舒服,今晚过得很愉快。又像是,这片夜空很美。
不经意把下巴放在士道头顶,无意识的行为。我一直在陶醉,反复回味风景,山上充满植物芳香的空气。至于他前卫的造型,生硬的发胶,汗水,体味,我没有在意这些,无暇去在意。
他也继续朝山下走,背着我,步伐稳健而坦然,像头顶任何一颗发亮的星星,光芒安静地降临。
终于走完最后一级台阶,他放下我,漫不经心舒展肩膀,来回转动关节。我微微抬头看着他,心房、脖颈,太阳穴的脉搏咚咚作响。我感到莫名激动,也因为他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和清醒。
许久以前,我很喜欢士道龙圣。
我喜欢过的是我理想中的士道龙圣。
但是此时此刻在我面前的,是真实的士道龙圣。
我觉得遗憾极了,又愉快极了,整个后背都在忧伤而快活地战栗,无声颤抖起来。
“哭之前先告诉我,为什么想哭?”他看过来。
我摇着头,没法开口。
“你真矫情。”他咕哝,用手背给我擦眼泪,力道有些粗鲁。似乎看见我哭真会心情变差,很是受不了。
没有耐心,不够温柔,不会安慰。但我不讨厌。他垂头盯着被泪水濡湿的手背,伸出舌头舔一下。
嗯?!我睁大眼睛,没想到他会做这种事。
而且不只是舔一下,下一秒他就含住小片皮肤,像是在品尝那种苦涩的咸味。我倍感惊讶,从心里感到悸动。
士道龙圣,他总是在不断刷新我的认知。
“很好吃吗?”脑子跟着不好使,我竟好奇地问。
他转过视线,盯着我。视野还微微朦胧,他脸上表情看不真切。我想自己眼眶里还残留些许泪滴。于是我喃喃自语,“觉得好吃的话……”
我在说什么?
“好吃的话,不该直接亲我的眼睛吗?”
我在说什么?!
意识像和身体分离了,我看到另一个自我生长出来,面庞闪着邀请的羞涩的光。
接着,这个我从士道那里得到一个吻。
这一刻,真正的我在他嘴唇传递的温度中清醒,回到这具身体。我的眼睛,睫毛像不安静的小鸟扇动翅膀一样跳动,就在他亲切的嘴唇之下。
有人说士道龙圣是恶魔。
但这个亲吻对恶魔来说,实在太过温柔了。
12.
周六晚上就出发,觉得音乐节选曲和到场嘉宾没有品味,想爬上山顶看星空结果遇上猥琐男,于是一起收拾了猥琐男。
再然后士道吻了我的眼睛。
这个亲吻胜过睡眠,胜过星期天破晓的金光。早上醒来,吃东西,去景区,拍照,买纪念品……直到迎着黄昏日落回到家中,我仍然停留在昨天夜里。
唯有学校铃声,像一支响亮的箭流穿我的心脏,金属做的雄鸡在我耳边唱着激烈的歌——期末,期末,考试了!
公式定理也在试卷中发出催促。我要振作起来,绝对不能考砸。心灵深处燃烧起烈火。我开始奋笔疾书,很快写满的草稿纸被我揉成一团,声音清脆。监考老师望过来,小声咳嗽。我瞄他一眼,毫无收敛的想法,也在心里咕哝:关你什么事。
不知为何,我想做嚣张的风,还有一种这次肯定能名列前茅的信心。整场考试我都亢奋不已。
结果当然如愿以偿,可喜可贺,证明这不是我自作多情。士道厚起脸皮要我请客吃饭,然后很不客气把便利店里每种口味的哈根达斯各拿一盒。
换做往日,我绝对跳起来打他的头,绝对不买单。但我现在只是安静地看他挑挑选选。灯光混着从窗外照来的日光在他长长的睫毛间跳舞,纯白和金黄颜色在小扇子般的阴影中游来游去。
“你真打算请客?”他确认道。
我则在他怔然的注视下把装满冰淇淋的手提篮推向店员,结账。
“谢谢您的光顾,欢迎下次再来。”
店员亲切问候和他瞬间呆愣的表情,两者对比强烈。
走出便利店,他有意保持距离,走在我身后很久不说话。
“对了,士道,我忘了问你考得怎么样?”我目视前方,看着彼此邻近的住所。今天太阳很大,我很快就满头是汗,一边朝脸上扇风,一边催促再走快点,不然冰淇淋都化了。
士道嘟哝,“我还能考成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噢,也是噢。”
“啧,别打岔。你是故意的吗,还真全部买了,你搞什么啊?”
“现在心疼啦,变懂事啦?”我转过身,把手背在后面对他坏笑,“你之前还想打车,坐上整整四个钟头来找我呢。你有什么好说我的。”
“我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这是我的自由。你个令人不快的家伙。”
“错了,我不是令你不快的家伙,而是你中意的女人。”
士道一下子怔住,停在原地。
我只是一时兴起,鼓起勇气想逗他。意外的是,他似乎不擅长应对这种挑逗。立即,我心脏快活跳动,与愉快的情绪一起在胸腔里共振。但很快,士道脸上又恢复轻佻散漫的神色,他标志性的表情。
“说得是啊,对极了。我越看你越觉得顺眼,真想下一秒就把你整个吃掉。”
“但很遗憾。”我才不服输,抓住刚才涌起的振奋和一闪而过的灵感不放,“我讨厌没耐心的男人,脑子一热就毫无顾忌地热衷于……交尾。”
我承认我停顿了一秒钟去想合适的形容,最终说出口的也不合适。但看到士道再次怔住,我知道这反而歪打误撞。这次我赢啦。
在大太阳下又站了一会儿,士道皱紧眉毛,对我指指点点,“‘交尾’,这也算是脏话。不准再说了。”
13.
暑假,我报了补习班,士道也去海边参加合宿。
他一定会惹事。我心想,没指望他遵守规矩,但希望程度不严重。送他去车站,我一直强调,嘴皮子几乎说出茧。等巴士一走,我直接灌下大半瓶水。他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半个月后,他发信息说他到家了。合宿中确实打过架,只是把对方揍出鼻血,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我用力揉搓眉心,告诉自己对方是士道龙圣,这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不过晚上约了同学吃文字烧,今天不做他的饭搭子。但我还是想悄悄打包一份,反正运动少年每天热量消耗极大,不在乎多吃一顿夜宵。
盛夏白昼极长,已经7点半,天色仍是紫红中带着一抹浓郁的橙,还是亮的。
我拿作废的草稿本当扇子,一路扇风,慢悠悠走到士道家门口。从院子望过去,客厅、厨房、卧室,没有一间房间开灯。没有人。
士道说父母今天不在家,他会自己搞定晚饭。我正想着给他打电话,住附近的小孩骑自行车路过,和我说看见士道在公园踢球。
“龙圣哥超厉害,一个人单挑六个大学生。”
我听得愣神。
一对六。真有你的,士道龙圣。
我赶紧从包包里拿出薄荷糖送给小孩当作谢礼,然后朝公园一路小跑。总觉得不及时赶到又会发生什么坏事。
大概是放暑假,天黑了气温也下降的缘故,公园里人流不少。足球场外更是有不少人在围观,有相当一部分是年轻人,衣着时髦,嚼着口香糖,一看就不是上班族。
一边做着无用的祈祷,我挤进去,刚好看见士道高速盘带,一口气甩开对面四个人,然后假动作骗过门将一脚抽射。
可以用荧光笔书写的小黑板上,比分已来到了惊人的11:0。纯粹是单方面碾压。所以士道的表情除了嚣张就是嚣张至极,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形容。哪怕他也流汗,在喘气,但程度比对面轻微得多。好像他把这比赛当作饭后消遣,连热身都算不上。
接着,他朝其中一人走去,嘴里说了什么。反正不是好话。因为对方脸都气变形了。立即,别的人冲过来一拳挥去,士道侧身避开,抬脚把这人绊倒。
场面瞬间变得不可收拾,一场群殴在所难免。一时间,起哄的、劝架的、尖叫的、拍照的……什么人都有。唯有士道置身事外,脱兔似的灵活闪避,别人连他飘起的衣服下摆都抓不到。
踢球、挑衅、打架和躲避游戏,我知道在这些方面一直有天分。他小时候只是非常自信,带着天才特有的骄傲,还不至于狂成这样。
现在这算什么,青春期的大势所趋,无可避免的自我觉醒?
我没时间细想,也早就不想纠结。我趁乱朝他跑去,想在他进一步激怒对方前把他拽走。
嘈杂中,他应该听见了我的声音,猛地转过头。
“别过来!”
他吼我,同时把一个准备偷袭自己的人拎起摔在地上。
他洪亮的声音在心头震荡。我没法无视他的命令,勉强站定,又差点趔趄。另一些想揍士道的人也注意到我,纷纷停下动作。热心劝架的趁机拥上,士道和那些人中间出现一段距离,流血事件暂时被避免。
周围蔓延窃窃议论,我是谁,我认识士道吗,可能是他的女朋友……这样被非议不是第一次。我后来得知士道有几次打架就是为这些闲言碎语。但这次他不用为我出头,以后也不用了。
我结束迟滞不动的状态,在他几乎火冒三丈的注视下步步走近。把打包的文字烧强硬塞到他怀里,顺带推他一把,我取代他的位置,站在前面,迎头看向那些还咬牙切齿的大学生。
我确定对方是大学生。个别人胸口别着徽章,是附近一所大学的校徽。他们眼里有愠怒,但客气地越过我,始终瞪着我身后的人。我感到庆幸,想着事情还可以商量,深吸一口气,替代士道向他们道歉。
“十分抱歉。”我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缓缓弯下腰。
所有人都愣住,包括士道。不过他下一秒就冲上来扶正我,让我站直。我拗不过他的怪力,虽然直起了身体,但我呵斥——
“把嘴闭上!”
这一声迫使他把到了嘴边的垃圾话咽回去。他该是从未想过我会这么做,一时沉默。
“你好,我不知道你和这个疯子是什么关系。”对方一人主动回应,“但请你离开。起码这里是球场,你不是选手,请你到场外去。”
“不好意思,在有人想用脚以外的方式进行比赛时,比赛就已经结束了。”我说,一边亮出正开着录音功能的手机,“有话好好说,不然就换个地方一边喝茶一边聊,那里还有人帮忙评理。”
没错,谈不拢当然可以打起来,然后都去局子一日游。
很简单的道理。
“你这小丫头也是蛮不讲理。”另一人走上前指着我,“你根本不知情,你看见他是怎么踢球的吗,他就是个混蛋!”
“我知道他是个混蛋。”
“什么?”
“我说,我知道他是个混蛋,在球场上他就是恶魔。”
“哈……?”
我趁着对方哑然,转头留意士道。他没有阻拦我的意思,甚至把手抱在胸前,显得放松,一边对我笑。
“我身后这个混蛋啊,”我摇摇头,继续和这几个大学生说,“他浑身上下毛病超级多,特别是嘴,尤其惹人嫌,让人恨不得冲上去把他整个人撕得稀巴烂。但他有一点是不能诋毁的,那就是他真的很喜欢足球,喜欢到要求和眼光都严格得离谱。想要他低头认错,输得心服口服,只能用足球打败他,就是这样无可救药。”
对方和周围的人持续沉默,面面相觑,看我的视线也越来越复杂。
“我道歉也不是想为他的嘴贱买单,虽然我确实是冲他来的。因为他今晚不帮我把那份文字烧吃掉,我明天早上称体重的时候大概会吓得昏死过去。所以,这场架是不能打起来的,他不可以参与。所以我道歉纯属我的私心,我单方面不想你们打起来。都成年人了,既然这里是球场,不是还有更合适、更让观众觉得有观赏性的解决方法吗?比如,再踢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