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以木系建筑和大堂内巨大的火炉为特色,内有意大利柴火菜式的全日膳食餐厅。如果没发生火花四溅的意外,我们这会儿早就吃完,到附近林间小道散步去了。
在镶嵌彩色瓷砖,悬挂香草干花的角落,糸师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用很不寻常的手法玩纸牌。他马上就要完成一个三层A字塔。
他旁边不远,玻璃窗外蓝幕的天空下,俊秀的雪松直直伸向高处。风景和他神色一样静谧。
我和他几乎谈不上交情,遂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走上去。倒是士道,步子迈得极为开朗,他一屁股坐到糸师冴对面。
“唷,糸师冴。”
纸牌塔应声崩塌。糸师冴抬起眼皮瞄去,远看他的眼睛是淡定的一片青绿。我想他无所谓士道的恶作剧,可能早就习惯这个人大咧的做派。
白桌布上点缀一些金线绣花。黄铜烛台里的蜡烛未点燃,散发淡淡的熏香味道。我在士道身边坐下来,对糸师冴说一声好久不见。
“嗯。”他轻微颔首,低头看腕表,“吃点什么?”
“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哦。”士道单手支着脑袋,歪过脸看我,“不喜欢的话,我们就换一家餐厅。”
“就这里吧。”我心里有好多问题未解,正想趁这顿饭的工夫处理掉。我问糸师冴,“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糸师冴没有回答,而是慢悠悠看向士道。答案尽在不言中。因果报应,将来哪天糸师冴发狠了指挥队友要把士道的防线踢成筛子,这一点都不奇怪。我无语消化着尴尬,不想士道毫无自觉,捞过菜单兴冲冲推荐起来。
“你要你女朋友吃出胃病吗?”糸师冴如此自然地点破我们的关系。我胸口一紧,顺势瞪士道。浪费可耻。
“好好~。”
士道跳过那些中看但大概率不中用的菜式,尽量从简。
慢烤番茄,烤松子配新鲜罗勒,主食是菠菜乳清干酪饺子。
将面粉、一撮盐,半杯蛋液和油混合做成面团,擀成长方形薄面皮再填上馅料。很家常的做法,我在出租屋里做过很多次。
佐餐酒是以格拉巴酒为基酒的鸡尾酒。乳白的颜色来自白薄荷利口酒,柠檬汁中和了基酒的烈性和干涩,带来清香。加上四个用作装饰的橄榄,我得到一杯据说助消化功能极强的“高山的曙光”。真会起名字。
糸师冴已经吃过,又单点一份杏仁脆饼,一杯少酒精的意大利冰茶,和我们聊天。
“你们没有穿制服。”
他这么一提,和士道在地上滚做一团的画面浮现眼前,我停下咀嚼,连思考都要中断了。
“嗐,你不也没穿制服吗?”士道用叉子把盘里的烤番茄戳得稀烂,混上大勺核桃酱,“这次修学旅行假得可以。但事到如今,没有人还一厢情愿地当真吧。我们正喝着酒呢。”
士道调侃,没有放在桌上的手悄然伸过来,覆在我膝盖,轻轻拍了两下,好像在对我说:放松点,不必紧张。
“我俩就算穿上制服,也是在扮演学生情侣,享受情趣。你呢,冴,如果真要找理由做回学生,你打算怎么说服自己穿上制服?”士道问糸师冴。
恰好这时,一个人影快速靠近。我瞄去一眼,马上认出这是糸师凛。但怎么他身上穿的不像常服款式,加上清秀五官和透着健康红润的皮肤,他看上去仍像个中学生。和学生不同的,是他锻炼得宜显得强壮优美的身体线条吧。
他走到桌边,站定,快速平复呼吸。我静静观察,他的哥哥,糸师冴在看手机,头都不抬一下。
士道正在用汤匙搅动杯里的冰块,嘴边有一抹番茄酱。我拿纸巾给他擦,他把头凑过来,冷不丁对糸师凛讪笑,“哎呀,这位同学,和大部队走丢了吗?”
“去你的!”糸师凛炸毛似的低吼,又冲他哥瞪眼,“我以为你回酒店是为了换衣服。”
糸师冴这才慢悠悠抬起眼皮,“我换了件轻便的外套。”
糸师凛开始磨牙,额头上青筋跳动,“你还有这个混蛋触角怪,你们故意整我是吧。什么全都要穿制服,假装在研学。我借了一套给你的!”
他目光在兄长和士道之间来回转移,不经意和我对上视线就马上扭头,修长的眉毛皱紧,表情局促起来。我想他和我是初次见面,不免当我是外人,一时不好再为自己的事叫嚷。
但要我说句公道话,糸师冴和士道多少有点在欺负小孩子。之前看录播的时候,就有人在评论里说起糸师凛年纪小,加入blue lock的时候才高一。那会儿我和士道都高三了,和糸师冴是同龄人。
先不提在套房里擦枪走火的意外,就算我和士道没穿上制服情有可原,那糸师冴呢?
我一边留意糸师冴的反应,一边招呼糸师凛坐下。隔一个人的距离,小两岁的黑发后辈紧抿着嘴唇,坐在他哥哥旁边,表情生硬。我悄悄踩士道一脚,意思是让他不准插嘴,安静。
“我看你急着赶过来,口渴了吧,要不要喝点什么?”我笑着问。
糸师凛迅速扫视,把我们三人点的酒水都看一遍。我假意咳嗽,“咳,你应该还没有成年。”
糸师冴补充说:“还有大半年。”
士道闷笑,“还有小半天也不行啊,果汁还是牛奶?”
糸师凛表情一变,好像随时要扑过来。我扭头瞪肇事者,“我不是让你闭嘴吗?”
“嗯嗯~”士道举手认错。
我替他赔礼,“抱歉,这家伙就这德行。喝点什么吧,当是换换心情。”
好像还是不知道怎么和我交流,糸师凛不自然地回应,“随便,我无所谓。”
就算给他点一杯苦瓜汁,此情此景,他也会硬着头皮喝下去的吧。我忽地十分怜爱糸师凛,耐心问他忌口,在菜单上认真搭配饮料和小吃。
“不用这么麻烦。”他含糊地抗议,又不是真的在拒绝。稍顿,他问,“你真的在和他交往吗?”
我抬起头,顺着糸师凛的视线看向身边。士道含着食物,得意洋洋地咀嚼。我随手拿起一把叉子朝他晃了晃:闭嘴,吃你的。
他果然不说话,耸耸肩膀,随我的便。
“这种男人哪里好了。”糸师凛嘟哝起来,似乎在为我鸣不平。
咔哒。糸师冴把杯子放桌上,故意弄出动静。不重不轻,刚好让弟弟听见。糸师凛一下子噤声,嘴唇沉默地嗫嚅,也不知道是在抱怨还是道歉。
我能感觉到糸师凛希望得到心平气和,平等交流的机会,但士道聒噪任性,糸师冴也表现得不够温和友善。得我来打破气氛里的凝冰吗?
给糸师凛点了一杯白薄荷果露,一份甘草冰糕,我酝酿片刻,主动和他解释制服和假意研学这件事。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开始以为这只是我和士道之间的情侣游戏。
“我也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家庭旅行,顺便穿从前的制服。都怪他——”有了共同话题,糸师凛一下子变得积极,同时埋怨地看糸师冴,“你给妈吹耳旁风,结果穿制服的人只有我,你倒是撇得干净。明明一天都没在高中待过,要拍照也该给你拍啊!”
“今天是私人时间,不想接受任何形式的拍摄。”
“给你拍照的是妈,妈!”
“已经让她拍过了。”
“拍你穿制服,就是我借你的那套?”
“嗯。但我有洁癖,不想再穿第二次。”
“你!”
糸师凛的脸上,讶异、恼火还有不甘,各种情绪堆积在一起。我有点担心他过分调度面部肌肉,会早早生出表情纹来。
“那个,凛,如果你在意你哥哥穿制服的模样,不如去问你母亲要几张拍好的照片。”我试着建议。
士道插嘴说:“我倒是觉得——”
“不需要你觉得!”我在他给出什么馊主意之前凶道。结果他伸手捏扁我两瓣嘴唇,“别偏袒别的男人呀。”
我一拳打在他大腿上。他假装吃痛,哎哟叫唤一声,悻悻松开手。
再看糸师兄弟的反应,糸师冴一脸平淡,见怪不怪似的。糸师凛则皱着眉毛,好像在问我们怎么做到公然打情骂俏。
对不起,这根本不是我本意。我迅速调整好状态,问起糸师凛的家人。
“你说我爸妈啊……”
经过数段小插曲,糸师凛开始和我熟悉。加上糸师冴没有插话,默认可以交谈家事。
当然家中女主人被长子吹了什么耳旁风;这风,长子到底吹了没有,其实都不确定。但可以感受到这对双亲对儿子们的爱意,为他们缺失程度不同的学生时代感到亏欠。加上士道从旁游说,所谓穿上制服,浅浅弥补一下逐梦途中的遗憾,来轻井泽体验研学的计划便成型了。
“妈说你昨晚通宵没睡,至于这么兴奋吗,又不是小学生。”
糸师冴真是个坏心眼,挑这时候爆弟弟的料。果然,糸师凛脸都气白了,然后变得通红。
这孩子是真的很期待这次旅行。所以你不要再扮演坏人,泼他冷水了。我打心里同情糸师凛,如果我足够胆大包天,一定也要踩糸师冴一脚,让他不要说话。
我发出长长一声叹。头也重重垂下,不知道怎么安慰。谁能想到在球场上叱咤如魔神般的糸师凛,私下其实是一只心思单纯,所以处处受气的可怜小猫。
“那个,你……”糸师凛犹豫不决地看我。
“没事,就是有点消化不良。等会去外面走走就好了。”我苦笑,“你爸妈应该知道你回酒店了吧。”
“知道,来的时候打过招呼,也不用急着汇合。我妈年轻时体验过这里的红叶滑雪,两个人现在应该正玩到兴头上。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太过兴奋,摔得骨头散架也不想停。”
糸师凛真是个好孩子。我再次对他充满怜爱和同情。糸师冴又搭腔了,还好不是在泼冷水。
“你不放心,就给她打电话,问要不要一起去奥特莱斯。她会比你先集合地点的。”
轻井泽有全日本最大的奥特莱斯,无论大众品牌还是小众品牌都应有尽有。
我心想糸师冴来之前也是做过功课的,顺着话题笑道:“哎,购物嘛,我也喜欢。没有谁会拒绝买买买的快乐吧?”
士道吃掉最后一口核桃酱蘸烤番茄,“这段时间户外品牌折扣力度很大哦,等会要不要去逛一逛?”
糸师凛有意看哥哥糸师冴,“商场人太多了,就算换便装,戴墨镜、戴口罩,还是会被认出来吧?”
“总比穿成你这样要好。”
“你以为我想啊!”
“哎呀,你俩这时候就别闹啦。”我劝道,“要是不介意,我可以给你们化个妆混淆一下别人的判断。你们长得太好看了,稍微遮遮锋芒比较好。”
“……”
糸师兄弟沉默地,同时用一种略微讶异的眼神看过来。这一刻,我更为直观地感受到,他们果然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眉眼神情真是一模一样。
但被他俩同时注视,我有些发怵,便找士道求援。
“我,我可以撤回刚才的话吗?”
“当然不可以啦~”士道愉快地眨眼, “我还要全程观看你怎样对他们形象爆改。”
“好意我领了,但不用麻烦。”糸师冴竟然替我解围,态度还颇客气,“被围观、被议论,这些事我早就习惯了。劝你也早点适应。”他对糸师凛说。
这种话当然不用说给士道听。他脸皮厚着呢,大概率还会把伤害反震给嚼舌根的人。
另外,似乎是很少有机会得到哥哥的正面引导,糸师凛不自在地努嘴,“不要你哆嗦。”
“其实你心里开心得很~”士道非要戳破别人的心思,活该挨了一对眼刀。要是走到户外,糸师凛要打他一顿,我毫不奇怪,也没有异议。
“你在给她添乱。”糸师冴对士道说,同时看向我。
他的评价很中肯,也恰到好处平息弟弟和士道之间的眼神打架。面对后者立即投去的玩味眼神,他岿然不动,继续和我说:“你驯服得了一头恶龙,大可以把缰绳收得更紧。反正他也会把疼痛当作快乐。”
士道啧舌,“喂,别乱教。你未成年的弟弟就坐你旁边,你个抖S。”
既然知道糸师凛未成年,你也别一口一个S了。我再次用力踩住士道的脚。
而糸师冴浑然无视士道的提醒,仍看着我,“你善于包容,也有适应外部影响的能力。该沉默的时候就沉默,不该默不作声的时候,你就用力反抗,手段粗暴一点也无不可——在我的理想假设中,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越多越好。”
好奇怪,糸师冴和我的交情很浅。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但他口气笃定,好像和我共事已久。违和感在心里蔓延。坐在面前的同龄人,他冷静的绿眼睛令我感到讳莫如深。
“不好意思。”士道勾住我的脖子,把我拉进怀里,“我女朋友是孤品,这个世界仅此一人。”
“嗯,只是这个世界的话。”
糸师冴端起酒杯呷一口。我,士道还有糸师凛,我们三个愣了一会。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糸师凛。
“我是听说国外有些邪门宗教和耍鬼把戏的巫婆,还有一些唬人的乡村怪谈。但你不会真的中邪,被谁下了降头吧?”
“然后呢,谁敢对我做这种事呢?”
糸师凛被他云淡风轻的反问噎住,嘴巴无语张合几下,“……你前天半夜三更不待在房间里,非要坐在房顶上,问你在看什么你说你在看星星。有没有搞错,下雪天你看什么星星?”
这画面让我胡思乱想,一下子捏紧士道的外套。
糸师凛追问,“说真的,要不要带你去看脑科,还是说你需要咨询心理医生?”
“你带刺的好意我心领了。”再喝一口酒,糸师冴放下杯子,直视弟弟恼火的双眼,“但我不需要,我很清醒。”
“嘁!”
“而且你可以不用管我的私事。”
踢球和怼人都是一流的。士道曾这么对我形容糸师冴。这描述一点不假,只是我觉得糸师冴对自己弟弟未免太刻薄。
“你还好吗?”
其实更想问糸师冴:你是否清醒?
在对方回答之前,士道不痛快地补充,“下睫毛弟弟,这次我站你这边。你老哥确实有点不对劲。我上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就感觉他说话有些改变,或许又悟到什么大道理。但可以肯定,这变化有那么一点恶心。
被士道和糸师凛同时质问,我也面露不安,糸师冴回应我们的,只是微不可查的叹息。他说:“我和你们的人生经历都不相同,仅此而已。”
真的仅此而已吗?
他回答得太简单,太游刃有余。可糸师冴不打算细说,仿佛认为这是一种浪费的行为。
“睡觉,上网或者发呆,有很多种方式可以打发国际班机超过半天的航程。但书是个好东西,建议你们多看看。”
他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