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三度对士道龙圣憧憬幻灭。
第一次发生在国二那年,他到我家蹭饭。饭前我们玩联机游戏,他聊起今天保健课上被老师有意掐断的个别男生的起哄。
“知道吗,本来女性的□□只不过前端三分之一有感觉,后边的三分之二是由内脏系统形成的,并没有感觉。”
他说。
我呆滞地看着士道,理所当然输掉游戏。到了饭点他喜滋滋多吃一块猪排,本来是我的。
“唉,我发现你最近长胖了。”妈妈对我咕哝,对士道的偏袒写在脸上。好气,好妒忌。我差点折断筷子。
第二次憧憬幻灭,是升入高中的第一个周末。我特地邀请士道来做客,请他吃菠萝咕噜肉,一并分享各自的高中体验。我们在不同学校念书。
他抹了发胶,一头夸张的粉加金挑染,站在外面姿势痞气地按响门铃。从猫眼里看到他新形象的一刻,我决定死都不告诉他,我曾经喜欢他原来的头发,看上去舒服,摸起来也舒服。
第三次憧憬幻灭,是高二暑假他提一大袋批发冰棍来找我,目的是炫耀他成功美黑的健美肤色。上上下下看个仔细,我泫然欲泣,捂住眼睛希望删除这段记忆。
自从跟父母搬到东京都,有一头清爽短发和白皙肌肤的士道,加上外向自信的性格,这样的他从小就是我的主人公代餐。每次阅读无插画的故事,我会自动把士道的形象和声音与心仪角色合二为一,像是飞行员士道、排球部主将士道、漫画家士道、□□干部士道……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部欧式古典小说。发挥想象的瞬间,我意识到士道与骑士存在不解之缘,从此对他的滤镜越来越厚,越看他越觉得顺眼。
清爽的发型,白皙的肌肤,高眉深眼,睫毛浓密纤长。早早发育的身体又高又壮,站立和奔跑的姿态都很优美,好像足下总是涌动着一股新鲜、热情、清澈的活力之泉。这是个天生就适合运动和冒险的人,任何户外运动都与他相称。
但是,我绝对不能对面前的他说这番话,绝对不可以。
“怎么,这些不都是你平时爱吃的口味吗?”
士道提起装冰棍的袋子,有意在我面前晃了又晃。
我回过神,悻悻地。是啊,我不爱了,已经没爱了。真是遗憾啊士道,你再不是我的菜。我忍住不去哀叹,也努力不去看他深小麦色的肌肤,随便挑一根撕开包装。
好冰,好气人。
我含住冰棍用力吮吸甜丝丝的冰糖水。
真是太难过了!
把以前爱看的书,尤其是那本骑士幻想的小说统一收入纸箱里,怀着一生都不会再读一遍的决心藏进床底。
我默默宣布我失恋了。
02.
升入高三,我和士道之间的联系频率跌破冰点,整整一周没有碰面,也没有通讯。不是刻意而为,纯粹是太忙了。上个假期还能约出去看看电影,打打电玩。士道说,毕业当天他就想远走高飞。目的地不言而喻,反正是能满足他旺盛精力的足球圣地,强大的对手,势均力敌的角逐。
决定把一生都献给足球的男人。同时也被足球之神宠爱的男人。
这就是士道,士道龙圣。
和他一起长大,除了看他逐渐偏离理想的主人公形象,对他的热情和天分也深信不疑。
哪怕他有时候球品糟得吓人,对塞入鞋柜里的约架通知也来者不拒。
不是成为足球巨星,就是被装进水泥桶沉入东京湾。我想象不出他的未来还有其他选项,太普通,太平庸都不适合。
“来,送士道家里去。”从老家回来的妈妈塞我一箱白草莓,“龙圣那孩子是不是很久没来吃便饭了?”
“他就一周没来。妈,这叫蹭饭。而且他不是孩子了,哪有一米八出头还浑身腱子肉的孩子?”
“在我眼里你们都是孩子。行了,快换鞋吧。说起蹭饭,你也去蹭过呀,回来还说我做的牛肉没他家的好吃。”
我说不过,也不能真的承认我妈厨艺略逊一筹,便识相地换鞋。
邻里之间和睦相处,相互送家乡的特产,这再自然不过。只是想着有一阵子没和士道见面,也不知道等会儿该聊点什么。放下箱子就走人,似乎有点不礼貌,好像我是被逼着跑腿的。
虽然这之中的确有几分强迫的意味。
好吧,让我想想。一边熟悉的建筑走去,我微微垂头,沉浸在思考中。等会儿这么问好了,先聊聊最近的生活,忙吗,睡得怎么样?
士道多半会露出无所谓的轻松表情。他总这样,对足球以外的事不会花力气,宁可第二天交空白作业,也会好好睡一觉,蓄足体力。
要是告诉他,最近我有点失眠,目标学校定得有点高,要吃很长时间苦头。他要是敢笑我,说我太贪心,我一定跳起来打他的头。
……
不,还是算了。
我不喜欢他现在的脑袋,感觉会摸到一手发胶。我也想起某部漫画的主人公,对方的特技是爆衣和瞬间染发。我还是希望士道能做个文明得体,起码在正常标准线以内的人。
要是聊得还算愉快,我就继续问:你呢,你的毕业意向呢,上大学还是就职?有想加入的足球俱乐部吗,是海外的俱乐部吗?
如果要去国外,现在有在系统学习外语吗,能实现基本的日常交流吗?
还有饮食,各异的风俗文化。或许还面临歧视,听说亚裔容易被当做抢劫和霸凌对象……
“嘿,你要去哪里?”
一个声音兀地响起。
我下意识回答,“跑腿,送特产到你家,是白草莓。”
“听上去就很贵,谢了。但你走过了,还有,看路。”
话音落下,我胳膊被一只大手拽住。
在恍惚中回神,我匆匆站定。发现差点踩到狗屎,我倒吸一口气,无比庆幸地收回脚。
麦色的肌肤,尖锐的发型。士道站在我旁边,松开手,一面饶有兴致看我怀里的箱子。他脸上汗水和运动后的潮热未退,我跟着热起来。
十八岁的少年,颀长的身体,呼吸中有一种刚烈的气息,略带辛辣。我觉得这也是因为他目光专注而迅疾,他转眼朝我看过来,我感觉到大风在耳边呼呼做响。头顶是大片樱花,浓密的树影,颜色是春天的烂漫。
樱花雨有一种热烈明净之气。
这一幕让我释然,我对士道的提醒和调侃,还有自己想得入迷而走过头这件事不再纠结,只是仰起脸,在意这阵风,在意花瓣层层叠叠却收放有度。不会有完全重合的两片,盛开和飘落都是优雅复杂的美学。
“士道。”
我叫他名字,就像偶尔在街头邂逅他。我说起生活和记忆的点滴,让他将来去海外追梦一定谨言慎行。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去国外?”他问。
我摇头说:“这个国家容不下你。”
“容不下我?”
“是的。我这么觉得,反正你留下来踢球也不会太开心,你觉得别人菜,别人也觉得你烦。这里不适合你。”
士道罕见地面无表情,没有轻浮,也没有快活地回应。我心想他也有做好听众的时候,于是把想法都说出来,关于社交、语言、作息,还有他的臭毛病,乱七八糟一大堆。
我确实不喜欢他形象和个性的转变,但因此偏见,藏起最基本的善意不大妥当。对他,我仍会忍不住唠叨。他是我的童年玩伴,所以我仍可以传达这种很简单,很朴素也很自然的关心。也许哆嗦,就当是把这一周未说过的话都集中爆发了。
他一直听着,不回应,很久都不说话。树在风中晃动花叶,他在这声响中默默站着,侧过脸朝远处高楼大厦眺望。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不是清楚我的苦心。他的沉默让我好奇,很久没有和他安静地相互陪伴了,也感觉到久违的心安。
和他并肩一起站着,直到手酸了,我把箱子塞他手上,揉捏胳膊,“没眼力的家伙,你刚才应该主动点,第一时间拿走的。”
“噢,忘了。”
士道四肢修长有力,单手就稳稳托住箱子。接着我对他说再见。学校老师疯了,开学第一个周末就布置很多作业,我得抓紧时间,不想熬夜。
“你等等。”士道突然说,把箱子放在脚边。
我刚站定,他就按住我肩膀把我身体摆正,面朝他。发现他垂着头,目光炯炯,我慌张起来,“你想干嘛?”
“想亲你。”
“什么?!”
“亲你。”
行动强过语言。他压下来。
在内心深处,我清醒地知道我们没有接吻。他自作主张,说要吻我,最后一刻却抬手挡在嘴唇之间。
这不算吻。
我嘴唇紧贴的,只有他渐渐沁出汗水的掌心。
我睁大眼睛,一边尝到热而咸的味道。他的体温、呼吸,还有眼神,我识别这一切背后隐藏的信息。蓦地意识到什么,又立即否定。不可能!我心脏狂跳,握住他手腕,强硬挪开他的手。
“士道,你疯了吗?”我声音里全是困惑和茫然。
“我没疯,而且我不道歉。”士道抽出手,一边站直身体。阴影向我投下,他提示我这不是梦,“一个男人想碰他喜欢的女人,这有什么不对。”
“你、你喜欢我?”
“从前不是,但从今天起是这样。”
“莫名其妙,你真是疯了!”
我把他推远,用力摇头。跑回家的过程像独走钢索,战战兢兢,我怕自己不小心跌落,就会被士道趁机抓走。但推门而入,冲上二楼,我透过窗户还能看见他站在樱花树下,如不可逃避的幻梦一场。
第二天早晨,我见到他撑伞走去车站。放慢脚步,我在下个街角拐弯,随人潮涌入地下铁,心想我们不在同一所高中,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还有别再见了,就这样一辈子都别见面。
心不在焉过了整个上午,也就搞砸整天课业,晚上恶补,一早醒来发现趴在桌上睡着,也发起高烧。去找药时突然没力气,摔下楼梯差点把腿折了。我吃药,打点滴,挨骂。昏昏欲睡之际,我打开手机打开line,用嘶哑的声音给士道留言,骂他是混蛋。不只是球场,生活上他也是混蛋。
骂着骂着我又哭了,想起曾经做的蠢事,幻想士道是故事中的主人公。我的初恋是他,但我好像又有无数个初恋。我也像个混蛋,我没资格骂他。
哆哆嗦嗦想撤回,却发现每条留言都出现“已读”的提示。我尖叫起来,把护士吓坏了。我不顾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也在床上缩成一团不想别人抢我手机。
我给士道打电话,还没接通我就狂躁地喊——
“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03.
当然没有人要害我的命,但士道参与斗殴是真的。
他老这样,平日里我行我素,处处树敌,竟然刚升高三就挨处分,停课一周,被勒令待在家里反思。
如果我烧到41度,在病房胡言乱语大闹一通,这是偶然。那他这辈子和暴力脱不了干系就是必然吗?
睡到早上八点,在床上静静读了十几页书。同学送来的笔记暂时不想看。我闭上眼睛,脑子全是自己胡搅蛮缠,还有他挥动拳头的身影。
没救了。
我为自己感到羞耻,为士道感到遗憾,同时觉得他活该。然后这个活该的,挨千刀的家伙敲响房门,问能不能进来。
我深吸一口气,“不可以!”
停顿片刻,我又烦躁地补充,“等会儿我自己下楼,别管我!”
因为他正好停课待在家里,照顾我这件事理所当然被委托给他。监护人们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打架斗殴,屡教不改,事到如今仍对他一口一个孩子的称呼,愿意让他来照顾我,为什么?
我不懂他们,也不懂士道。
在楼下,他戴着耳机看球赛录播。餐桌上,加了少许咖啡的牛奶扑出香气,我端起一饮而尽。仰起头时,太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在眼皮上跳跃。如果他不在这里,我会觉得生活已经恢复秩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恋爱,矜持,仪式感。他对这些话题从不关心,我坐在他对面,没有直接与他争辩。如果关系确定要变质,朝着坏的方向,我就不愿把时间过多用在弥补和维持。
运动、偶像、食物、音乐、娱乐……我们有好多聊不到一起的话题,如果不是碰巧做了邻居,我们不存在发生连接的可能。
士道,士道龙圣是为足球而生的,被宠爱着的。他不知道球场之外的世界会发生更重要的事吗,选举、战争、金融、革命、大数据、失业潮……他总说要刺激,要爆发,不喜欢一天结束却一事无成。但他不知道,就是有人拼命努力,却不能在结果中得到反馈。
尽管嘲笑我吧。你不懂我细微又个体的挫败,但你也没义务照顾我的情绪。大球星,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现在更愿意和你说再见,我会站在原地目送你滚蛋。
“你要把我脑门瞪出窟窿了。”
士道眼眸微垂,视线随屏幕中那颗小球飞快移动。
“但我正在看一场很重要的比赛,等会儿再听你抱怨。你想说什么都可以,也可以揍我。我不还手。”
“……”
我不说话,一口一口咬吐司,想象等到我们都老去的时候,他才会有更多的理解,会体恤一个普通人的笨拙和失望。
不经意地,他抬眼瞄过来,又猛地站起。椅子剐蹭地板,尖锐摩擦引起耳鸣。再看到他把耳机一扯,手机扔桌上,绕过桌子站在我面前,动作快得我眩晕。
“你现在就说吧,或者直接打过来。”他低头看我,眼底有说不清的焦虑。
我嘴里含着半块吐司,被咀嚼软得像泥一样。咽下去,我问他突然间发什么疯。
他盯着我,手伸向纸盒抽出两张面巾纸,“别哭了。”
我木然看向递在面前的纸巾。啪嗒。真的有一滴泪水掉在上面,晕开小朵潮湿的印记。
我哭什么?
我问自己,一动不动坐着。他也不动,拿纸巾给我擦眼泪。
有些干燥,粗粝的触感。我没有避开。
“我不说你,也不想打你。”我缓慢地一字一顿,像刚刚开始学习说话的孩子,“士道,我只是讨厌你,突然变得很讨厌你。”
“突然讨厌我?呵,这就说明从前你不这么想。”
“但现在我是讨厌你的,以后都不喜欢。”
“随便你。反正我喜欢,而且我看见你哭我就受不了,但让你打过来你又不打。痛痛快快发泄出来不行吗?”
他说得轻巧。我咬紧后槽牙,把头抬起来。他脸上偏执和热烈的表情,眼神笃定。这样大方自若,却带给我巨大的压迫和记恨。
想起从前去他的学校看球赛。绝不传球,那样狂妄,他像电脑游戏里的独狼英雄,只管自己满场奔跑,谋杀掉队友的期待和配合。社团的人对他又忌惮又厌恶。
他呢,从来都无所谓。
——怎么样?
他得意地问,带着我行我素的热烈野心,更多肾上腺素的亢奋。
我能怎么说,说他变陌生了,渐渐不再是我熟悉的人?
又告诉他我有时会担心,如果现在这副模样才是他真正理想的自我,我应该祝贺吗,恭喜他成为最骄傲的、最自大、最恶棍的前锋,会把最精力旺盛、身强体壮的少年青年时代献给追逐和荣耀,供奉在球场的祭坛上?
“你走吧,士道。”
我伸出双手把他推远,一边扭开头。不然我坐着,他站着,居高临下把我的窘困看得太过清楚。
“我已经不需要照顾了。你今天不去练球吗?对了,你刚才还在看比赛,回去接着看吧。快走吧。别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士道看我一会儿,没有说什么,顺从地朝玄关走,把门带上时很轻,轻得不像他。
这个人走了。樱花的季节也很快过去。
梅雨来得比以往更早。
停下书写,房间里只听见风雨穿掠,越过窗前的声音。整座城市发出森林般的呼吸,潮湿的能量渗透我的身体,被打湿的思绪钝重而清透。
他走后不再联系。我每日学习,长时间投入课业,就像来到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似乎可以忘记他,忘记生活中大部分细枝末节。
这个曾经陪伴和照顾我,让我充满憧憬的人,生病看望我,帮我打架出头,用手揉搓抽筋的腿肚,倒了热水擦干净手和脸上的泥巴……
我该和士道告别了。他进入我生活的时机在我最稚嫩,最充满幻想的童年。我还没有因为成长和社交而建立起设防。他也只是单纯地爱着一项运动,明亮活泼得像森林的心脏。
洗冷水脸,我轻轻打自己一拳,对着我渐渐觉醒的现实主义的脑袋,说:再见。
再见,从前的我。
再见,从前的士道。
再见,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