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叹息,因有了热乎乎的人形暖炉,小皇帝睡得极熟,没有听到。
他整夜都掉在梦里,梦得翻来覆去。有意识时正在逃命,一茬接一茬的黑衣刺客雪泼过来,禁军与锦衣卫全然消失不见,他大喊护驾,只是徒劳。
跑啊跑,疲于奔命,脚下一个踉跄跌进一个黑洞里,黑洞里灌满泥浆,原来是个沼泽。咕噜咕噜,沼泽蠕动,冒着气泡,像个吃人的怪兽。
刘扶垣想要呼救,却发不出声音,越陷越深。肚腹、胸膛、脖颈,最后淹到了口鼻,呛人的恐怖窒息感没顶而来,然后……
“扑通”!
大喘着气惊醒过来,刘扶垣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穿床而过掉到床底去了。
黑黢黢满是灰尘的床底,恍然回过神,他惊觉自己仍在下陷,半只脚已经掉到地里去了,连忙向上扑腾了一下,屁滚尿流从床底“滚”了出来。
好不狼狈!
屋外天已大亮,室内滚着新鲜苦涩的药味,药炉上点着火,正咕噜咕噜冒气泡。
一束浮光斜斜打进屋中,照在书案上。卫敛正伏案抄书。
刘扶垣心有余悸眨了眨眼,神甫定,昨日种种涌上心头。
没能回去。
还是这间破屋子。还是这个臭书生。
他睡得浑身疼,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都怪床板太硬,被衾似铁,叫他做了一夜噩梦。
这臭书生还一大早在这里煎药,还翻书,打扰他睡觉!
瞪着眼睛四下乱扫,扫见满室的书,心头更是火起。
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小皇帝贯来是有起床气,以往能有人哄,现下是无处可发。气得刚想抄东西摔。
摸了个空。
刘扶垣:“……”
他那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两颊鼓胀如发面,嘴抿着,越是气恼越是鼓胀,渐渐恼怒的绯色腾满脸颊。蒸笼里的面团已然熟透,鼓胀着。
已是气极。
“啾啾啾”。
突然一声鸟鸣,刘扶垣蓦得扭过头去。
只见窗外晨光大好,一派清明。那檐下的鸟笼不知何时被摘到了屋中,挂在窗沿,里头一只胖乎乎圆滚滚,胸前一簇黄羽的棕毛噪鹛鸟迎着暖阳,扑棱棱拍打着翅膀,发出啁啾的啼鸣声。叽叽喳喳。
这原本是个十分欢欣的画面,见者理应心喜才是,可小皇帝现下是个炮仗,这不合时宜的鸟叫声无疑迸出了火星,一下将他点着了。
心喜?
呵!
这鸟分明在幸灾乐祸!
“蹬蹬蹬”几步走到窗边,小皇帝眉眼一横。
“好哇臭鸟儿,”他一哂,“你敢嘲笑朕?!”
“啾!”小鸟儿歪头。
“你现在抓乖卖俏,晚了!”
“啾啾啾!”
对话像是十分畅通,也不管鸟儿其实只是自顾鸣叫,刘扶垣扬了下巴,十足刻薄道:“寡见鲜闻,目光短浅,坏心眼儿!”
小鸟儿“啾啾”的,歪着头。
“龙游浅水,犹有翱翔九天之日。”
“朕如今虽然虎落平阳,却也不是你一只鸟能欺负的!坏东西!”
他撇撇嘴,露出嫌弃的表情,“你瞧你一直扑棱翅膀,却飞得歪歪斜斜,看来吃食是全吃在肉上,没长一点脑子和本领。”
小陛下一点儿也不推己及鸟,以为他自己走路走得多好呢,放肆嘲笑道:“身为一只鸟,你怎么不会飞呢?真给你们鸟丢脸!”
说完唇瓣一扬,“想来该叫卫敛饿你一饿,免得你越吃越胖飞不动了。卫敛!”
他说:“今天就不要给坏东西吃饭了。”
卫敛写字的手不着痕迹地一顿,在纸上落下了一滴突兀的墨点。
刘扶垣没有注意到这停顿,他目不转睛盯着小鸟儿,得意地说:“你这样坏心眼儿,朕却这般宽宏大量,如此为你着想,免你被其他鸟儿嘲笑,你还不快谢谢朕?”
“快说些好听的给朕听听。”
卫敛:“……”
“你叫什么名字?卫敛有给你取名字吗?”
刘扶垣转了转眼珠,说:“不管了,卫敛给你取的不算数了,朕重新给你取一个!”
他沉思一会:“你这么坏心眼,还跟朕吵架,《山海经》里有一种灌灌鸟,叫声像是骂人,不如你以后就叫灌灌吧。”
“臭灌灌,怎么样,喜欢朕给你取的新名字么?”
“朕为你赐名,你以后可就是御鸟了。不要再这样没脾气,朕给你撑腰。”
刘扶垣说着伸出手想摸摸小鸟头,没摸着,穿过去了。
他瞬间觉得没了意思,皱了皱鼻子。
灌灌还是“啾啾”叫着。
刘扶垣瞥它一眼,说:“叽叽喳喳的,你就会说这一句话,也不知道反抗,真笨!难怪要被朕欺负。”
说完“哼”一声,看向了屋中另外一个活物……
之后将近半个时辰,刘扶垣先是又一次巡视了卫敛的破院子,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过程中,他还妄图发现哪个角落能有符咒或者法阵存在,用以将嫌疑重新投在卫敛身上。可惜毫无破绽。
尤其左右两间厢房均空置无人居住,显得十分可疑,从外看来比之正房还要破败,刘扶垣嫌弃了好一会才钻进去,最后顶了一脑袋灰失望而出。
他停在卫敛跟前,无聊至极,已自觉将整个小院摸了透彻,连西耳房——那恭房旁边墙缝里长出来的杂草有几根叶都数得清清楚楚,实在逛无可逛。
他被困在这里,走又走不了——他走不了,倘若是卫敛出门,又待如何呢?
于是刘扶垣忍不住道:
“卫敛,你这破院子着实没有意思,快带朕出门逛逛!”
“你一味呆坐家中苦读,简直浪费时光,枉生为人!”
“你瞧窗外天气多好,秋高气爽,正是秋游的好时候。”
“卫敛,朕观你未及弱冠,你一介书生,还是这个年纪,你怎么坐的住呢?你该多外出参加宴饮诗会,与人交游切磋。”
“哪有青年人像你这样的?你年龄究竟几何?”
他越说越凑近,快要贴到卫敛跟前去了,那毛绒绒的眼睫一扫一扫的,像灌灌挥舞着羽翅,密而分明。看一眼卫敛手下的书,嫌弃说:“这书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抄的?”
“甚么书中颜如玉、书中黄金屋嘛,全是写着骗人玩的,专门就骗你这样的书生。真的怪无聊的,你最好还是起来出门瞧瞧。”
“外头山湖风光,才是人间至宝。”
“这里可是凛川一带?是也不是?朕此前还从未出过京师呢。”
“听说凛川一带山峦叠嶂,有五江环绕,浇灌沃土千里,丰饶非常——虽然这些都是朕从书上瞧来——朕看的那书和你手里这本可不一样,你这本太没意思!”
“卫敛,卫敛!朕觉得你真的要快些起来了。”刘扶垣想到新说辞,“你这样体弱多病,想来是不事生产又惫于健体之故,也该多起来走动走动,强健体魄。书看多了,小心变成短视眼儿!”
“你这么穷,叆叇又那么贵,到时候要是成了睁眼瞎,就一本书也看不了。你还要喝药。”
“整日喝药也是不行的,卫敛,你不觉得这些药难喝么?”
“朕闻着就觉得……”
这“就觉得”还没觉得完,卫敛那头就搁下了笔,刘扶垣还以为他终于不要抄书了,就见他从书堆中抽出来一本,呼啦啦翻开,读了起来。
读的是: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㈠
……
小皇帝一时不察,叫这些之乎者也溜进了耳朵,等察觉到听到的是什么后,一瞬跳起脚来,直像只被狸奴撵了的耗子。
他嚷:“你在念什么,不准念出声卫敛,你不准念出声!朕不爱听这些!”
“之乎者也,老掉牙,掉书袋。”
“你怎么还要念?朕要生气了,朕命令你快快停下来!”
寅时就起,头悬梁锥刺股,被迫在大本堂一待就是五个时辰,稍有差错就要被太傅打手板教训,眼冒金星的恐怖记忆蓦然涌现。刘扶垣以为自己忘了,其实仍然历历在目。
他浑身像是有刺在挠,哪哪都不自在了,喃喃说:“……还是《论语》,卫敛你是要参加科举么,四书五经你才学到《论语》吗?天呐卫敛,朕看错你了。”
“你最好快些给朕停下来。”
“不要念出声了,这些有什么好念的?”
“是‘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㈡,你句读竟然都不对。不过……”
“朕非君子,朕是天子。你这破房子朕不满意极了。还好朕现在不会饿。”
“卫敛你好聒噪,你是一定要看《论语》,大可安静自看,这么大声读书是为什么?”
“子曰子曰,朕讨厌子曰,卫敛,朕耳根子想要清静一会!你闭嘴!”
说不听,刘扶垣要去抢书,自然是抢不到,他退而求其次,摆出一副商量语气,说:“你要是一定要念,朕看你书架上有汤义仍一本《牡丹亭还魂记》,朕已经看到《寻梦》一折,你就从‘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㈢开始念吧——当然你要是会唱就更好了——朕听着呢。”
“不许再念《论语》了,四书五经都不许。”
“卫敛!卫敛!朕不高兴了!”
读书声似蚊蝇嗡嗡,直往刘扶垣脑瓜里钻,他面目不善瞪了卫敛一眼,“咚”得一下,夺窗而出。没能走远,堪堪停在墙头,总算是把卫敛的读书声抛到了脑后。
心有余悸,一张脸皱着,是极为嫌弃。
不多会,还没缓过来呢,又是一阵嗡嗡,有人声入耳。
刘扶垣面目狰狞向声源瞪去。
不远处的水井旁两个妇人正在说话。
狰狞凝固在脸上,刘扶垣轻轻“唔”一声,两只眼圆睁,耳朵立即竖了起来。
对话声飘过来,是在说:“杨柳巷张大家丢了钱,你猜是谁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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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敛,你猜钱是谁偷的?”
油灯哔啵。
书生敛目看书。
小皇帝一双眼亮晶晶,用一种揭露真相的语气说:“一位姓陈的老鳏夫,家住五里巷。”
“——你猜他是怎么被抓的?”
目不转睛看着卫敛:“你肯定想不到。”
他站起来,挥舞着两只手臂,活像是自己身临其境亲眼所见,而非八卦听来,踱着步,在不大的屋中绕圈。
说:“那张大是卖猪肉的,老鳏夫家住五里巷,与杨柳巷一南一北隔了半个县城,平日里从不在张家铺子买肉,也不常往南城跑,那天却恰好在案发现场。”
“张大嚷嚷说丢了钱,他还围在一旁看热闹。”
“巡捕来后叫周围人从兜里拿出一枚铜钱,放进水碗里,那老鳏夫的铜钱很快浮起一层油花——张大整日杀猪,双手腻腻全是猪油,摸过的物件自然也就沾上——那巡捕见状往老鳏夫兜里一摸,果真摸出了张大的钱袋。”
“倒真是有趣。”他说,顿了顿,评道:“老鳏夫是个蠢坏之徒,既胆大又胆小,窃后不走,遇上官兵即刻露了怯,诈一下便认了,实在没有脑子。”
“其实原本哪里有什么证据?那巡捕倒是极其聪明,行事利落,想出这个法子。”
“有趣有趣。”刘扶垣说,勾唇一笑,“还有——”
他一张嘴喋喋不休,将从井旁两个妇人嘴中听来的所有,又是谁家丢了牛,又是谁家与谁家谈了亲事,从东家说到西家,添油加醋一一复述。
在卫敛站起身收拾着要睡时,才顿了顿疑惑:“卫敛,你就要睡了?今日这么早?”
疑惑完又继续滔滔不绝,很自觉地在卫敛上床之前先滚进了床里,还要指挥卫敛关窗。
“很对很对,”卫敛关完窗后他说,“其实晚上并不该开着窗,西风又大又冷,虽说你这屋子漏风,但窗关上也就聊胜于无,总能挡住些风。”
“卫敛,卫敛。”他说,“真不懂你为什么不关窗。”
碎碎念完,闭上眼,又睁开,斜斜朝卫敛看去,目不转睛,补充说:“可不是朕要偷听,是她们自己要在朕旁边讲话,那话就自动飘进朕耳朵里了。”
“朕如今住在你家,你家墙头便是朕的墙头,朕想待就待,她们要不想让朕听,就该自行换个地方。”
“……”
月亮升在半空,月光如水淌进屋中。
卫敛看着帷幔,不知道一个人为何能有这样多话好说。他面无表情地睁着眼,听着耳畔的虫鸣。
是久违的安静。
缓而慢的,他的喉咙里再次滚出了一声叹息。
“你怎么叹气呢,卫敛?”
一旁响起幽幽一句。
“……”
卫敛不住咳嗽起来。
那声音“哼”一声,嗡嗡响起:“朕都还没叹气呢,你做什么要叹气?”
他下了定论:“就说你不该整日待在家中吧,久坐积郁,还是要多出门走走,愉悦身心,才不至于整日吃药,夜半还要叹气。”
“明日出门吧,卫敛。”
“……”
㈠㈡:《论语》
㈢:汤显祖《牡丹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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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