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灯冷冷站在识海中间,进入识海是一般都是生魂模样,此时喻灯刻意压制,还是能隐隐看出当年那个白衣少年的影子。
他心底想着那扇木门,连带着对盛湙本人的看法都有些古怪。
他做事最不喜留羁绊,对人对物都是如此。他在地府一千年,遇见的鬼和人数不胜数,向来都是遇见就罢,此后人间多少年,偶尔想起都是一笑而过。
所以所有的鬼都说他生来就是无常,天生无情相。
况且,无常做的本来就是送人走迎人生的活,留下太多前世羁绊,对人对己都不好。
喻灯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当年为了什么,才在这人身上留下这么个标记。
在人识海设锁,是一种极为冷硬的法术。被锁的人往往要承受极大的痛苦,像是长满倒刺的鞭子直接抽在神经上。如果锁住的是极为关键的记忆,这种痛苦甚至还会加倍,以至于在识海里留下永久的挣扎过的痕迹。
但是喻灯没有在木门附近看见任何伤痕……唯一狰狞的痕迹是破开锁时留下的划痕。
喻灯在识海中稳住身形,不可置信地说:“当年,我竟抽了一条魂魄来安抚他么?”
抽出一条魂魄覆盖于识海之上,锁人识海时所遭受的鞭刑便全抽到了那条魂魄上。
喻灯感受着自己那条已经被抽成碎片,四散到识海里的魂魄,无奈地笑了一下。
他当年是为了什么呢?
为锁一片记忆,做到这个地步,可他竟然什么都记不清了。
猛烈波动的识海平静下来,喻灯正想抽身而出,下一瞬,他眼前直接耸起一道极高的砖墙,古色古香地立在那,飞檐翘起,上面的神兽栩栩如生。
喻灯瞧着,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但他又转念一想,这种老房子多了去了,说不定是来世上抓人时路过的哪个江南村镇,眼熟也不稀奇。
盛湙就站在屋脊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识海内的他是生魂模样,束发高马尾,穿着一身红衣,衣服下摆处隐隐用金线绣了一只凤凰,袖口扎紧,露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明明是骄纵的打扮,但穿在他的身上竟也不显张扬了,好像穿成这样才配他似的。
他纵身从四五米高的屋脊上跳下来,脚尖点地,右手已然放在身后,抽出一把长剑。剑尖松松地抵住地面,剑芒寒光一闪,盛湙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他冲着那扇木门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说:“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还想走么?”
喻灯侧身让过劈面而来的寒锋,他并没有召出勾魂伞,反而也虚虚地捏出一把剑,只是捏得格外潦草。他提剑抵上盛湙剑锋,寒铁叮地一声,格外清脆。
不知为何,他听见这声响,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五脏六腑都感觉有些堵。
他好多年不用剑了。
但他莫名感觉,在他年少轻狂,还会在竹林里挽剑花的年纪,他应该是跟某个人这样剑对剑打过一场的。但是都是点到即止,挑逗的意味居多,最后,那个人笑嘻嘻地冲他求饶。
只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他回过神,竟然发现识海里起了一些变化。
周遭出现了一些竹子的虚影,地上长着到人脚踝的青草,识海里起了风,那些草便波浪似的,贪婪地舔着人的脚踝。
喻灯讶异地看了盛湙一眼。
识海随着主人的心境而改变,盛湙此时,竟然也想起了竹林么?
盛湙皱了皱眉,把那一点心猿意马给压了下去,喻灯却从他这一刹那的分神中找出破绽,他剑尖直抵盛湙喉结,在快要相触的刹那却又猛然上抬,轻轻地抬了一下盛湙的下巴,一触即收。
他本人从盛湙身侧绕了过去,盛湙回过头时,喻灯已经背手收了剑,他似乎觉得再多的解释也没有必要,只说了一句:“门开了就罢了,只是别废了那人一片苦心。”
封住的一定是段要紧的记忆,不管是什么,他肯定是不愿让盛湙想起来的。
盛湙脸色肉眼可见地阴下去,他盯着喻灯背影,正欲开口,突然看见他周身隐约可见的白衣下摆。
那是喻灯的生魂,刚才消耗太大,他竟然隐隐压抑不住,露出本相来。
盛湙失声:“你……”
喻灯已经将神识抽出了识海,他看见盛湙的后背僵了一下。
盛湙突然大步向后,将毋清挤到一边,他带着雷打不动的笑意,语气却可谓咬牙切齿:“看见什么了?”
下一秒,一双银白色的手铐已经铐住了他的手腕,而手铐另一端……
竟然是盛湙自己!
喻灯:“刑讯逼供?”
盛湙压低了声音:“会用通魂咒,能以灵识入识海,唔,身边还跟了个小僵尸,你觉得你还需要解释什么么?”
喻灯自知自己已经装不成普通人类,因此什么也没说,转头去想怎么捂好自己特战署通缉犯的马甲。
毋清被盛湙挤到了一边,霸占了他哥旁边的风水宝座,一张圆脸上立马写满了“不高兴”,他又仗着自己身量小挤回去,却一眼看见了两人手上的手铐。
毋清抬眼看了他哥好几下,总觉得他现在这样被人乖乖拷着走不太正常,一句话在嘴边转了三四圈。
喻灯皱皱眉:“想说什么就说。”
毋清:“你能忍?”
喻灯:“……”
不忍我再跟盛大队长打一架,把整个特战署都招来么?
盛湙低头看了小僵尸一眼,扬了扬手上的手铐,喻灯被迫跟着他一起抬起胳膊。盛湙笑着说:“银镯子,回头送你一对?”
毋清:“……不了吧,你俩享用。”
他在心里吐槽,跟拴在一起的戒指似的,要搁他他肯定忍不了。他又转念一想,不过盛湙长得确实对得起喻灯,谁也不吃亏。
盛湙不动声色地喻灯给拷了,其余几个人都大吃一惊。江晓航第一个不理解,他旁敲侧击地说:“这不是个人么?你怕他半路乱跑?”
盛湙心说你知道个屁!
但他不能当面说出来,只牙酸地“嗯”了一声。
……还半路乱跑,什么时候把你们这群小崽子阴了都不知道!
喻灯轻呵一声:“特战署都是这么对误入现场的人类的么?”
柳舒挠挠头,似乎也觉得有些奇怪:“盛队之前不这样,他之前见了人直接扔出去八丈远,后面的事都交给后勤部,这么……这么关心备至,还是第一次,你运气不错。”
都关心备至到俩人锁死了!
喻灯又看了盛湙一眼。盛湙不看他,专心看路。
众人下到一楼,来到女生刚才跳楼的位置,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那地方躺着一个人。
身形很瘦,身高有一米六几,关节扭曲地躺在水泥地面上,她身下氤氲出一滩血液,头发就黏在血泊里。
柳舒深吸了好几口气,又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敢过去。躺在地上的是个女生,脸朝下,看不清五官。身上的校服裙子破破烂烂的,但还能辨认出来和楼上鬼魂穿的是同一件。
这便是那个女孩的尸身了。
柳舒戴上手套,将尸体翻转过来,他屏住一口气,映入眼帘的先是溪城二中的校服标志,接着是那张五官已经被破坏掉的脸。那张人脸任谁都辨认不出是谁,但柳舒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眼睛死死地盯着某个地方,哆哆嗦嗦地说:“这、这好像是路署长的女儿,童童。”
几个特战署的人眼神都是一凛,全都冲了过去,盛湙蹲到地上,喻灯也跟着一起蹲下,他看见盛湙用手掀开女生的头发,仔细去查看她的脖子。
在她脖子左侧,有一块心形的胎记,就是路童童无疑。
盛湙声音冷硬:“给总部打电话。”
柳舒慌慌忙忙地拿出手机,响了不过五秒钟总部就接了,但柳舒感觉等了一个世纪似的,他一口气都没换:“路署长在么?让他老人家接电话,快!”
接线员是个女生,扔下一句稍等。两分钟后,电话那头换了人:“特战署署长路惠州,现场出事了么?”
路惠州四十来岁,在路童童**岁的时候就跟妻子离了,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活。路童童今年也该有17岁了,正在溪城二中读高二,成绩性格样样都好,时不时还会来特战署看她老爸。
每次来,她都不忘给盛湙,宋皓月他们带零食,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姑娘。
柳舒听见路惠州有些疲惫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发虚:“路署长,我是柳舒,我们、我们在城西电子处理厂,我们在这遇见点东西。”
路惠州安抚他道:“原来是小舒啊,别着急,遇见什么了?需要增援吗?”
柳舒看着眼前女孩的尸体,鼻子有些酸:“路署长,童童这几天放假了吗?”
“童童昨天刚开学,最近学习抓得紧,她本来还想放假了来这找你们玩呢,但是太忙了,我就没让她来。她今天早上还跟我通电话呢。”谈起路童童,路惠州满脸笑意。
柳舒吸了吸鼻子,看向盛湙。盛湙脱下外套,盖住了路童童的尸体,冲柳舒一点头。
柳舒眼泪决堤似的,他磕磕绊绊地说:“路署长,我们在这边看见了……一个女孩的尸体,脸烂了看不清五官,但是脖子上有个胎记……也可能不是童童,您您先别着急,等我们把这边怨气破了,路……路署长?”
电话那边一阵忙音。
柳舒挂了电话,盛湙突然问:“按理说,皓月他们应该到了吧,怎么还没来?”
江晓航回过神,正要打过去问问。
“不用问了,估计鬼楼封了,谁都进不来,”盛湙喊住他,目光看着路童童的尸体,皱了下眉头,“也好。”
总之现在童童的模样不能让署长看见。
喻灯手指捻起一丝血迹,凑到鼻尖闻了闻。这女孩身上的煞气冲天,怨气极重,可她又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喻灯皱了皱眉,问道:“这小女孩在学校受过欺负?”
几人相互看了看,最后都摇摇头:“她在学校里人缘很好,虽然父母离婚,但也没给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路署长他前妻时不时还跟童童打电话,一起撇了路署长出去逛商场。”
家庭和睦,人际关系正常……还能有什么能逼出这么冲天的怨气。
喻灯皱皱眉,低声对盛湙说:“怨气不是她的,是别人抽出来灌她身上的,而且人也应该不是在这死的,尸体是被搬来的。”
盛湙诧异地看他一眼。
喻灯轻声解释了一句:“怨气味道不一样。”
盛湙挑挑眉:“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喻灯只说:“应该比你会的多。”
两人站起身,毋清突然叫起来,整个人扑在喻灯后背上。喻灯转过身,看见一条白花花的手臂从墙壁里伸出来,手腕上还带着一块女士手表。
那只手直直地朝两人伸过来,盛湙挡在前面,几乎差一点就抓到了盛湙的脖子,他并指为刀,正要反手劈过去,却感觉身上像背了个沙包,手臂硬是扯不动。
喻灯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他,一个眼神就把嘲讽和看戏表现地淋漓尽致。
让你没事拷人,出事了吧!
盛湙:“……”
他想了想,整个人侧身一闪,闪到了一边。那只白花花的手臂便冲着喻灯伸过去。
盛湙挑挑眉:“你不是会的多吗?你上啊。”
喻灯笑笑:“骗你的,你真信啊?”
两人相互挑刺,完全没有给鬼手应有的尊重。喻灯依旧冷冷地站在鬼手面前,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动作,盛湙努力想从他身上看见一点被调动起来的怨气,但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盛湙几乎要怀疑他就是个普通人类了。
与此同时,更多手臂从墙壁中破土而出,它们听从最先出来的那只鬼手的指示,带着十二分的恶意,齐齐指向喻灯。
喻灯动也没动,依旧冷冷清清地站在那。
盛湙却不敢赌了,他甩出手铐钥匙,低头,正要解开喻灯手腕上的手铐,手指刚刚碰到冷硬的金属,又被另一只手给拦了下来。
那只手很薄,虎口处有几分薄茧,这是常年拿剑的人才会留下的。那只手轻轻推开盛湙的手指,仅仅是碰了一下,若即若离,盛湙却觉得这种微妙的距离让人心里十分不舒服。
喻灯轻声说:“不必了。”
下一秒,一只手冲破墙壁,但是导航出了点偏差,竟然直直朝向盛湙的脖子,盛湙躲闪不及,浑身怨气暴涨,却感觉一只手刹那间握住他的手腕。
他感觉全身的怨气好像都被手腕处一点体温给安抚了下来。
喻灯牵着他的手腕,把他扯到自己身后,因为手铐的缘故,他一时间转不过身,两人面对面站着。
喻灯看着盛湙发愣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
一只鬼手触上喻灯后心。
盛湙恍惚间又看见了那一抹白色衣角。
他在心底懵懂地想:
这是在护我吗?
来晚了,我滑跪道歉呜呜呜呜
盛队玩脱了,最后还得老婆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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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