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清宫上下皆由僧众操持,孟元原觉得如此不当称“宫”而当称“寺”,待随着那僧人移步换景之时才了悟此中奥妙。
这宫内正中央的大殿里供奉的是地藏菩萨的金身佛像,而非平常寺庙之中的大雄宝殿,亦无观音殿、药师殿等等。他们绕过前殿,前殿与正殿间极宽阔,正中摆着一尊燃着袅袅而升腾不绝的白烟的香炉。
正殿前的阶上,立着一个同样着土色僧袍,但眉目间更显威严的比丘尼。
她面容清癯,身子瘦削,一双略显出她年岁的眼睛明亮无比,好似能一眼就看透人心。她亦有一串佛珠在手中捻着,每捻过一颗就发出一次清脆的声响,好似木鱼敲动的声音。
领着她的僧人到这比丘尼前合掌作礼道:“法师,这位便是孟元孟施主。”
孟元方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比丘尼就是地清宫的掌事明镜法师。
离正殿愈近,诵经之声越加响亮,待走到明镜法师身前和掌作礼的时候,孟元觉得那诵经声几乎将这青砖地面都诵得微微震起来。明镜法师作完礼后道:“请孟施主先行进殿跪拜地藏菩萨金像。”
她依言照做,踏入正殿那极高的门槛的那一刻,心里忽然变得沉重而满是敬意。她原以为殿中定当有乌泱泱一众人诵着经,未曾想殿中空无一人。
地藏菩萨的金像巍然立于正中,金灿灿的佛光犹如骄阳当空,将整殿照得明亮。菩萨端坐着庄严肃穆,眉宇间又不失对世人的怜悯和慈悲。
孟元不敢抬头直视那佛像,依言跪拜磕头后便谨慎地退出了殿。她在正殿之中总觉得胆怯,这位曾经掌管冥界的菩萨,亦是玄冥从前的师父的人,她只在身边人的只言片语之中听说过,如今见了菩萨的金身,顿觉心中大震。
明镜法师在殿外候着她,合掌道:“孟施主入地清宫内修行一事,帝座已让老衲知悉。凡入地清宫修行者,无论贫富贵贱,皆须按宫中僧人之制修行上九九八十一年,尔后方才可按帝座之言行事。”孟元问道:“不知这僧人之制是什么?”
明镜法师道:“所谓僧人之制,便是要求孟施主这八十一年内以僧人的德行和教化来修身养性。譬如每日寅正开静起身,二刻后上早殿上香诵经,卯初过堂用早膳,卯正出坡劳作…如此作息,待闲时自有师父为施主讲解。”
“老衲要同施主说的,便是入了地清宫,便要勤谨修身,不可心怀浮躁。无论施主是公主郡主也好,平民小姐也罢,在地清宫中众生如一,凡有过错皆以宫规惩处。”
孟元听得愣怔,如今她才晓得玄冥说的地清宫不比玄阴宫轻松是个什么意思。
她在玄阴宫中的时候除了修炼读书之外旁的皆有人伺候,如今除了修炼读书之外旁的都要由自己来做。她从前设想的是在地清宫里读一读书就把这一百多年给消磨了,没有想到这真真是把她送到这儿来磨性子的。
从前也不乏有什么郡主的为着讨玄冥的欢心,便不管三七二十一硬要来这儿修行,然后成为个精通地藏菩萨教义的人好与玄冥促膝长谈一番。
但是这么多年来这么多个郡主还从未有一个真的将八十一年修行实实在在修下去的,不少的刚踏进宫内就怯了,坚强些的待上了十天半个月也就偷偷摸摸地溜了。
明镜法师对于这个北阴大帝亲自授意过来修行的女子,并不觉得她与从前那些郡主们有什么不同。但这位向来有大智慧的法师在这点上错了,孟元不是那些公主郡主。
她在玄阴宫中并非偷懒而不愿自己做事,而是除却读书修炼之外剩给她的时间不多,而玄冥又曾吩咐过她不必在那些俗务上费功夫,即便这些事做一万遍也对她的修炼没什么益处。
于是她便渐渐地适应了旁人侍候的生活,但是她没有忘记自己曾在彼岸花海独居的日子。自己洒扫庭除、洗衣做饭,一样一样的都是自己做的。
所以说这地清宫中的修行,自然难不倒她。她倒觉得有几分意思,这些平常每日要做的事儿竟然就是修行的一部分,这便是佛家的智慧了。
唯一让她觉着有些犯难地就是寅正时候起身,两刻之后便在大殿之中诵经。起初的时候她总是上下眼皮打架着打瞌睡,过了好几个月方才习惯。
这个时辰的经是地清宫所有的僧人都要念的,人并不多,但诵经声十分宏大嘹亮。孟元后来才晓得是那些化作光团的鬼魂一同在念的。
用过早斋之后是出坡,便是在后山上辟出的一块土地里整饬杂草进行农耕。
这件事从前她没有做过,但这种侍弄花草的事情做起来十分欢喜,又因她平日里习武,如今操持起农事来并不觉得有腰酸背痛这类的不适,故而每日做这课业的时候都十分卖力十分辛勤,不禁自己心里舒坦,看得明镜法师也对她连连颔首。
再之后仍是诵经上香,午后亦大抵如此,一日便在念经诵经劳作中过去了。比起玄阴宫中的日子的确劳累,但孟元渐渐地便适应下来,甚至颇有一番乐在其中的意味。
地藏菩萨的经书都存在藏经阁之中,她这八十一年中并没有时间亲自进去翻阅,但在每日的诵经和偶尔晚课上师父的讲解时便偶有几刻顿悟,随之大体能明白地藏菩萨所讲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忽然体会到了玄冥这个北阴大帝做得的确不容易。
她曾经并不懂得灵山佛会上为什么那些人要争地藏菩萨的“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一言,如今才知晓这句话实在是太重,古往今来者未有一人敢说出此言的。
人界的苦难恶果实在是太多,唯有消了这些冤孽恶果方才能使地狱之中再无人入,但做到这种地步实在太难。所以她如今明白了玄冥当初为什么要肃清冥界上下,冥界本身有了秩序,才能延及六界,才能真正地践行起来地藏菩萨的誓言。
这八十一年中她将地藏菩萨的经文逐字逐句地念诵过去,由口及心,这些经文在心中扎了根,她也方才能明白凡是在冥界之中尤其是各阎王殿里做官的,为什么以这些经文为首要。
她从前想着做官只是出自于心中的一腔热血,却从未想过如何去做这个官,难不成像她幼时那样在路上拦下一个小贼然后将他揍一顿那般地简单吗?定然不是。
凡人那一句“治大国如烹小鲜”的话她听过,而冥界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整界,甚至与人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治理起来在孟元看来实在是很难很难,而玄冥将它打理得干干净净就如地清宫宫门前的石阶那般整洁,她对他的认知便又有了一些改变。
从前她在玄阴宫的时候日日都在他的身边,初来地清宫的时候因着心中有一口气,便觉得离了他反而畅快。
但时日一久,不只是因诵经把她心中的气给诵没了还是什么,她心中那份思念日渐地掩不住,像是有一颗沉睡很久的种子在某一日里发芽之后便疯狂地滋生蔓延。白日里忙着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却在偶尔闲暇时会想起他来。
想起他倚在桌边悠悠地烹茶饮茶,想起他拭着玄无剑时候那只修长的手,想起他在灯下支着头翻阅佛经...
玄冥在每年的七月三十来地清宫上一支香,顺道,来看一看她。
将她送入地清宫修行的想法他早已有之,因为要让她学一学地藏菩萨的教义,这些他虽精通,但学这个不必修炼,还需她自己参悟参悟。
他从前想的是待地藏菩萨逢整的这一次寿辰前五十年将她送来,但自打她历完火劫的那夜之后,他下定了决心当即就把她送到地清宫来。
若是她继续待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定住自己的心。
地清宫的修行的确苦,他从前也在此处待过数年。明镜法师是地藏菩萨的嫡亲徒孙,他晓得她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孟元在她那儿虽然得不到什么优待,但日子不会过得差,而且还能学到些东西。
他知道地清宫八十一年修行的规矩,但凭着他的话自然可以为她免去这个修行,径直在地清宫做些事情,所以那五十年是出自他的私心。
后来他想了一想一百多年也不错,让她规规矩矩地修行完这八十一年再做事,恐怕更能参悟地藏菩萨的教诲,届时做了官也不必专门抽时间学这些。
她在历火劫之前的那些时日里一直住在九华殿侧殿,她蓦然离开了玄阴宫让他头一日就觉得不适应。九华殿里冷冷清清空空荡荡的,只有余下的一日淡过一日的彼岸花香。
他忽然顿悟了人界听来的一句诗,“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原来思念是这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