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这个东西是天上地下公认的最难解的一桩因果,无论是凡人还是仙家,往往不能在这般玄妙的因果之中将一身撇得个干净。
玄冥从前历了十万年大劫了悟了这情字,又在三十余万岁时三生石上仍无他的姻缘,便以为此生中注定不再有情,未曾想到许多万年后来了个孟元,将一身清净无所牵挂的北阴大帝扯入了这因果轮回里头。
无论何人何时的情,大抵逃不过相欠二字。
玄冥当年欠花神曼珠,却不欠她,如今百般波折之后却又对她有所欠,欠在知晓二人的心意却不让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只身落入贪嗔痴怨的苦海里。
孟元亦欠他许多,欠在玄阴宫中万年如一日的悉心教导,欠在换她一命时他耗尽的半身修为。如此欠来欠去的竟理不清谁欠谁的更多了,有道是凡人的“剪不断,理还乱”一次最衬的上此景。
但无这相欠,又何来的这情呢。
譬如如今这事,孟元不知道他有这么一番弯弯绕绕的心思在里头,自然对他这些个莫名其妙的所作所为很生气,生气之后看他喝了醒酒汤,自己又给他施了幻境,也便不生气了,只是这颗心有点儿被伤着。
至于玄冥,他不是专意要喝醉这酒做下这些事的。
人活到他这个岁数大抵已将世事看得通透明达,无论何种情何种爱大抵都历了三五次了,观世事观己身不过如喝茶用膳一般地简单明了,激不起心中的什么风浪乃至波涛来。
偏偏他这个人在从前没有过情,如此也是一桩亏空,这亏空的坏处便体现在如今,他虽在理智清明时能将这一些事桩桩件件的码放得清楚,但真真遇到什么事的时候心中又难免起了波澜,观事便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一般地捉摸不清了。
譬如孟元历火劫这桩事,他本是个天大的事也不会忧心上太久的人,偏偏怕她在哪一夜梦境之中历了火劫而自己夜夜睡得浅,这已是前所未有。
真到了她历劫的那两日,他在她的榻边是一刻也不敢离,任凭曲言将公文送到侧殿里来批。
其实本不必如此,九幽玉戒指无论如何也能保住她的命,可他就是没来由的担心害怕,不是担心她丧命,而是担心她受苦。
外人说他冷酷无情是有一定的道理,人人都说灵山出来的人心肠最是慈悲,但在这位大帝身上甚少能见得他的慈悲,反倒人人都觉得他的心肠最硬。
从前孟元读书苦、修炼苦、去人间历劫苦,这些事儿其实都很苦,但他并不心疼她,因为这是她该做的,人人要走到这个境地都要做这些事,不是她一人独独受的。
当然了,这是他理智尚存的时候想的。
孟元历火劫的时候,他慌了。
历雷劫的时候她只历了一夜,火劫却是历了整整两日。他自己也曾历过火劫,知道烈火焚身的感觉是何种说不清道不明每每想起来就要皱一皱眉的痛苦,他已如此,更何况属木的孟元。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将他攥得生疼,可是他知晓这般的疼不及她的苦痛万分之一。
她出了很多汗,如睡在蒸笼里一般地止不住地流,他替她擦拭着汗的帕子浸湿了一张又一张,直到他握着帕子的手微微地颤起来。
他知道每个走这条路的人都要历这般的劫,可是他心疼她。
他坐在这方偏殿里,看着她的苦痛自己却无能为力,在那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错了。
他既欠了她的,凭着他的身份地位完完全全可以保她无忧无虑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他可以解两生道,她不必读书修炼,不必做任何费力的事情,而不是如今生不如死地历着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的火劫。
如此想下去他觉得他真的错了,又是一夜的月落日升之后他几近崩溃,甚至想径直把她从历劫之中解出来不必再历,幸好她醒了。
她扑倒他的怀里颤着身子落着泪的时候,他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他竭力地不让自己的手颤起来,不让自己的脸上流露出任何慌张或是担忧的神色。在她的面前他要做到镇定,总不能在她历完劫的那时候表现得比她还要害怕。
她既历过了,这便很好,他就应当很高兴,夸奖她几句之后然后便回归一番云淡风轻旁若无事的心境。但他很快地离开了她离开了偏殿,走到桌案前拿起一道折子的时候手极其剧烈地抖着。
有了这个情字,他做不到云淡风轻。
那一日他并不太清醒,又或是清醒着却步入了一种极端的无可救药的境地。他越发觉得自己不该让她历这些劫修这些道,让她平平安安地无论在彼岸花海还是在玄阴宫都比如今更好,只要她不受苦,只要她开心快乐。
但他想起她在琅玕树下曾经说过的话,便让他素来果决的这一优点顿时失了效用,她说她觉得自己和他相差了太多,彼时他在琅玕花下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并不觉得处理这件事有多难,可是静下心来细细一琢磨却发觉这件事很难。
世上最难的不是做实事,而是解一个人的心结。
和他差得多,就是孟元的心结。
若是想解开她的这个心结,那么需要做的,就是让她把如今她正在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地做下去,这也是从前他替她一一规划的。
修炼历过三劫,加封冥君的品衔,考过试后授官职,一级一级地升上去。但这些,都同他如今想让她平安而不受一丝苦痛的心境背道而驰了。
夜色的降临似是笼上了一层屏障,他终于能松下表面的平静而踱步到亭中喝酒。
从前他不喜饮酒,因为觉得酒这个东西往往弊大于利,故而心绪再不佳的时候也只早早睡下不做他想,但自打从前在九华殿那一夜之后似是尝了些甜头,平日里若有些什么事便竟想饮一些酒。
他自知自己的这种贪念并不好,但是在今夜里他没有克制。
他自酌自饮饮得有些多,吹了一会儿凉风后便兀自走回九华殿。
酒力上身,反倒让他暂时忘却了心中那些扰人的杂念,他本想稍加洗漱一番后就睡下,却在步入殿中的那一刻嗅到了那一丝清浅的彼岸花香。
这一刻他所压下的心绪全都翻腾而起,似是一朵又一朵的巨浪腾起又落下。那夜从未忘却的温存和今日压抑的心绪交织在一起,他失了态。
将她拥在怀里触到这份柔软的时候,他才真正安下心觉得,她平安而真实地在他的身边。
在她说完那一句“即便你不让我修炼,我还是会自己修炼下去”的时候,他心里的纠结土崩瓦解。
无论他自己想得再多,都不敌她到底想做什么。
他松下了心,在酒力的作用下情难自已,却在看到她的泪水的时候顿时清醒了神。
他知道她很委屈,但是,还是要再等一等。
在这件事上他没有软下心来,没有在她如此伤心的时候告诉她其实他一直对她有情。或许这能一时让她宽慰,却不是长久之计,他惟有狠下心才能让二人变得长久。
他很利落地喝下那碗醒酒汤,又装作沉睡历了她给他设的幻境。
第二日起,所有都一如往常。
孟元被他叫过去说话的时候,心绪也平稳下来,至少在面上看不出任何东西。
她看到他正如往常一般地饮茶看书,不同的就是道明和曲言二人都侍立一旁。她看着他神情平和微微地带着一丝冷意,万年如一的这幅表情,同昨夜里那人简直大相径庭。
她在心中冷笑了一声骂了句道貌岸然,然后便乖顺地上了去站着。
玄冥看到她,脸不红心不跳话不抖地说了句:“来了。”
便将书放下,并不做什么寒暄地道:“从今日起不必再如此修炼,离地藏菩萨的寿辰还有一百余年,你这几日便前去地清宫住下,和掌事明镜法师学一学如何操持大典。”
地藏菩萨寿辰早几百年前就开始准备了,怎的如今突然地叫她去,孟元一时解不开,问道:“不修炼了吗,那两生道等何时再解?”
玄冥道:“解两生道,等本座何时告知你可以解了再解,你不必多念此事。此去地清宫并非让你专一操持,如今已准备得大半,只是让你学这些这般事如何做罢了。”
“最要紧的,是学一学地藏菩萨留下来的东西。地清宫里藏着地藏菩萨在时所写下的一众经文,以及菩萨圆寂后众人整理编撰成的各版书籍,你这一百多年便静下心在那里读一读。”
一百多年都在那儿读那些书?
她对佛理向来是可参可不参的态度,主要是参不透,短时间对她的修炼并无助益,索性不怎么读。她晓得这话说出来不大尊敬,但大抵是因着心里有气故而不怎么怕他,便问道:“读这个有什么用。”
他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八成是为着她说出来这话不太有水准,一旁的道明解答道:“菩萨的教义是我冥界各法各律的本源,姑娘学它便是学冥界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