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明月高悬,子时将近,柳幸幸越发不安,透过窗的缝隙看出去,小路、屋顶都洒上银辉,树影在晚风中摇晃,宛如奇形怪状的凶兽。
她不禁想到陆迢最近的反常,来到怀县又是所为何事?不过这不是她该问的。
这时传来敲门声:“柳幸幸。”
她快步去开门,很是激动:“恩公。”
黑夜里只见到陆迢的一点轮廓,身影挺拔,双肩宽阔厚实,放到之前她会觉得压迫危险,此刻却带来难言的安心,这种担忧等候、见之雀跃撞到陆迢心间,像是发起千钧之力却接到一片柔柔软软的羽毛,他反手关上门,很难得放缓声音:“明早才能回去。”
柳幸幸道:“恩公要快些休息,明日才能早点出发,小狗没人喂。”
原以为天黑之前就能回扶花镇,今早出来她就准备了半日的粮,她的鸡她的鸭她的狗子,还有陆迢的驴,千万别饿死。
陆迢气道:“合着你不担心我,只顾那群畜生。”
“……”柳幸幸小声,“担心才等到现在。”
说完她怕挨骂,马上去收拾床榻,原本没打算要在此留宿,所以只要了一间客房,谁知道还会出岔子。柳幸幸麻溜让出床:“恩公您睡,明日骑马赶路,很耗神。”
陆迢刚刚被羽毛撞出的涟漪到这时已恢复平静,他坐在桌边倒水喝:“你认为我会欺负一个姑娘?”
柳幸幸站在一旁坚定摇头,陆迢绝对没有欺负过她。
陆迢又问:“那我会委屈自己?”
柳幸幸犹豫了,抬眼瞄他一下:“恩公被那些人三番两次欺负到头上,不就是委屈自己么。”
在她心里,陆迢直勇无畏,也不会有人敢轻易招惹。
“……”他的意思是不会让柳幸幸睡地板,也不可能自己睡地板,简而言之,一张床上怎么了,难道还会对她做什么吗?
见陆迢不说话,柳幸幸把头放得更低:“虽说事情是我惹出来的,我、我这话没有激您替我出头的意思。是我害得您和晏老爷为难,您还被村里人排挤,就是想到那天他们抢了您的家,还说赶您出族,这样您都不做些什么,只会让他们更得寸进尺。”
陆迢哼笑一声:“你自己被追被杀,都不敢吭声,也配说教我?”
“那怎一样呢……”
陆迢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多大了?”
柳幸幸愣了一下:“十七。”
“你的婆婆是怎么把你留在桂花镇这么久的?她一个老人家,只怕比我更难对付那群疯癫。”
她道:“因为婆婆替难产的林夫人接生,大家需要她,婆婆也和大家发誓不会放我出门,可是这……和恩公情况不一样。”
陆迢抬高声音:“哦,为了旁人容得下你,我还得专程去学怎么接生孩子?”
“不是不是不是……”柳幸幸连连摆手,她怎么跟陆迢说不到一块去啊。
陆迢无视她的焦急:“你婆婆自有本事在身,还有林家出面,保你不难,到了凉县这里,晏老爷难道比不过林家?他前脚保你,后脚险些因为你出人命,陆光要是死了,这事传到京都,你可知晏老爷要受什么样的非议?想要晏老爷的把柄多了去了,孙玉培假作道士煽动扶花镇人心,不然你以为陆平陆义敢带人上门?”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柳幸幸能听得懂,又好似听不懂,那么到底是因为她?还是不因为她?
陆迢很快就给她答案:“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能起什么风浪。”
他也不指望柳幸幸能一下子听懂,把水杯往桌上一放:“睡觉。”
柳幸幸愣愣“哦”了一声,就见陆迢起身走近,本就漆黑的屋子,因他靠近就更黑了,遮挡住透窗而进的微弱月光,她尚未弄明白,就被一点睡穴,晕过去了。
“麻烦。”陆迢把柳幸幸抱上床,推进里边,自己合衣躺在外边。
客房里又恢复安静。
……
柳幸幸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她很少这么睡到日头升起,屋内有陆迢在吃早饭,背对着她坐在桌边,一激灵坐起来:“恩公?”
陆迢头也没抬:“快起来吃,吃好了回去。”
“恩公昨晚何时回来的?”
听言,陆迢回头给出一个看傻子的眼神。
柳幸幸瞬间记起来一些,大概睡蒙了,还没醒神,那她是怎么睡到床上的?
她快速下床,在水盆边随便收拾两下,算是清醒了,坐到陆迢对面。
“都买好了?”陆迢问。
柳幸幸看向堆满东西的小桌,还不少呢,先拉这些回去吧,于是轻轻点了点头,陆迢抬眼一瞥:“短时间内我没空来第二次。”
“哦……”柳幸幸慢慢嚼着馒头,酝酿好一会儿,“那,还差一个绣架。”
“没了?”陆迢可不想被她三天两头烦着要出门,“除了你那堆针针线线,平日用的吃的也一并买了。”
“带不了这么多吧?”
“能有多少,钱花完了?”
“还有很多。”柳幸幸小心翼翼,她欠陆迢一屁股债,当然是能省则省。
“待会儿跟我去添。”
“哦。”
和陆迢上街,柳幸幸很安心,连脚步都轻快不少,肩背挺直了,头也抬高了,还左看看右看看,小摊上的煎炸奶酥、酸豆、五颜六色的饼等等,无不吸引她的目光,想起柳婆婆以前来县里,偶尔会给她买回去,这里是否有一家是柳婆婆曾经买过的?
如此一想,柳幸幸对怀县的恐惧别扭,一瞬间降低很多,甚至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她看到陆迢忽然停下脚步,在卖炸奶酥的小摊前,很快,那小贩包进纸袋里递出去,收到钱后笑眯眯道谢,陆迢转手把纸袋塞给她,浓郁的香甜气息扑鼻而来,入手还有些热。
柳幸幸有点受宠若惊,陆迢依旧是那嫌弃的语气:“还吃什么?”
“没有了,谢谢恩公。”
可接下来,陆迢把其他的小食零嘴都买了,柳幸幸捧在怀里,高兴一问:“恩公也喜欢吃这些呀?”
“不喜欢。”
“那不用买这么多,吃不完。”
陆迢道:“走路回去,路上有得你吃。”
柳幸幸不理解为何要走路,亦不敢多问,等回到客栈时,她就明白了,陆迢绑了一个人,放在客栈柴房里,这个人,她还见过,正是那孙道长。
听陆迢说,他叫孙玉培。
此人脸长,颧骨略高,一双小眼睛,留着山羊胡,身着蓝色道服,头戴黑巾,手脚被绑不说,还绑了一块布条封住嘴。被陆迢弄醒后,还没说话,被陆迢灌了一碗水,从抗拒到喝完,也不过几息而已,没来得及骂或者求饶,又被陆迢用布条封嘴,只能呜呜叫着。
一连串下来,柳幸幸已经不忍直视。陆迢解开他的脚绳,拎小鸡似的把他拎到马匹旁,麻绳一头绑住他的手,另一头连住马绳,直接把人这么拖着走。
陆迢看孙玉培反抗不走,冷笑道:“你老实些,否则我上马,你就得受皮肉之苦。”
三人一马就这么上路,引来其他人侧目,出城时,陆迢比来时多出示一张文书:“此人是我凉县逃犯,已得怀县衙门盖章,带人出城。”
守门士兵确认无误后,将文书递回去,放他们离开。
官道上,柳幸幸这才慢慢回想昨夜陆迢所说的话,回头看了一眼孙玉培,他正跟在一丈之外,被马拉着走,眼神还很不甘心。
“恩公,您怎知他在怀县?”
从怀县到扶花镇,这么走要走大半日,闲着也是闲着,陆迢有耐心解释:“那日云出村,文、葛两家的人鬼鬼祟祟,我便去他们村里探消息,得知那条疯狗是他们偷放进云出村。”
陆平陆义带这么多人来到扶花镇闹,村里没什么人,才让他们放狗得手。
柳幸幸想到文长开和葛三余,他们是不甘心,报复陆迢来了。
陆迢鄙夷:“你以为他们有这脑子和胆子?”
柳幸幸下意识又回头看孙玉培,显然是此人怂恿。
“我逼问他们这孙子的下落,只得画像,再查了这段时日进出城的可疑之人,才找上此地。”陆迢低头瞥向柳幸幸,意味深长道,“没想到,会藏在怀县里。”
“他会招供吗?”柳幸幸也想知道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到时候恩公能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又如何,你拿刀去杀人?”
柳幸幸一噎,她没这个本事,正是如此,才令她更无奈更愤怒:“我们走快一点。”
这种愤怒,就发泄到孙玉培身上吧,他本来也罪有应得。
一个蒙眼瞎子,健步如飞,陆迢觉得有点好笑。
孙玉培从昨晚到这时候已经大半天没进食,只喝了水,被马拉着,走路歪歪斜斜,加快脚步都差点跟不上。
陆迢走这点路没问题,柳幸幸也是在山里惯于爬山爬树的,根本不会轻易觉得累,可把孙玉培虐了一段路,最后摔了一跤,马儿却不会因此停下,依旧拖着走。
这道上也有来往的人,根本没人敢管这事。
碎石、尘土,很快把孙玉培的背部磨出血来,呻||吟一路。
陆迢这才停下,他可不想人到凉县,只剩下尸体一具。
他从水袋里倒出水来给孙玉培喝上:“要不休息休息,再起来走?”
柳幸幸想,恩公真是太善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