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宁侯夫人死在十年前,徐清淮九岁的时候。从前世人都说抚宁侯夫妻两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抚宁侯把她当宝贝一样藏着,不叫人看见,旁人只知侯夫人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只看徐清淮就知道,他这般俊美的样貌大多是承了侯夫人。
他也知道,世人所传侯夫人被抚宁侯深藏府中并不是因为恩爱,而是因为她素来腿疾,常年居于府中,除了入宫觐见并不出门。
徐傅宠幸妾室,对侯夫人并不多在意,而她也从不过问府中事务,不理会任何妾室的刁难,以为从此安稳一生。奈何这世上唯有一个抚宁侯嫡子,嫡子若在,庶子永远是庶子。
.
缭云斋里,萧云山的房中点着沉香,面前雕花的盒子里放着一只青玉扳指。他细细端详着,只觉得与今日见到的那一枚白玉扳指有几分相似,皆镶着细细的金丝凤凰,但除了这点相似,终究说不出其他的所以然。
十年前他被卖到了大昭的镐京城里,同一群和他一样大的孩子一起。他在荒郊野外里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独自住在主人家为他们准备的帐子里。这些孩子来历不同,基本都是在战乱中流离失所的,或者是从别国虏来的。他就是被虏来的一个。
但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被拉去调.教一番,而后谨慎地活着,大多数都是被充为奴婢,或是充为军妓,若是既没样貌也不听管教便直接就地杀了,因此一定要选在隐蔽的地方,像是深山老林。
那夜大雪,萧云山在睡梦中听见了帐子外沉吟一般的哭声,他蹑手蹑脚地掀开帐帘,便瞧见了一个少年坐在角落里,腿上受了许多伤,像是擦伤和刮伤。
他没忍住,惊叹道:“流血了……”
那少年大概是不知道此处有人,还以为是个遮风的好去处,见着他立马惊慌失措抬眼,如一只狼崽子一样警惕地盯着他。
萧云山见他身上落满了雪,冻得意识混沌,身上的血迹和伤痕过于骇人,不似这营帐里的孩子,若被巡守瞧见怕是性命难保,因此他拉上那少年的胳膊,轻声道:“跟我进来吧。”
夜里巡卫众多,更会有专门的人到个个帐子里查探。萧云山知道自己这地方藏不住人,便问了这狼崽从哪个角落进来的,好在他还有一些意识,迷迷糊糊指了个方向。
萧云山急忙又将人挪到了更偏僻的山洞里,自己回到营帐后,待查人的管事们走了,夜半三更,他又急匆匆地捎上一些热汤和果子去看那少年。
少年眉眼如狼,好似十分得不近人情,不许人碰他。萧云山去了之后便见那少年身上的伤口暴露在寒风中,痛苦地靠在石壁上,额上流着细密的冷汗。萧云山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伤处往外涌血,萧云山看了眼自己的衣裳,没敢动主人家发放的干净衣裳,只能简单地帮他擦了擦血迹,细心地喂他喝水。
许久,少年才好似清醒过来,微微睁眼,便瞧见了这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孩子,不知多大年岁,但看起来与他差不多大。长相娇俏,容貌甚佳,于是他缓缓开口:“小丫头,谢谢你。”
“我是男的。”
“长得像个丫头……”徐清淮咳了两声,“我听见……这里的孩子是要被拉去充妓子的,你还是别待在这里了。”
萧云山倚在一旁,低着头轻声道:“我无处可去,就算逃出去了也是死路一条,若是被抓回来更是必死无疑,还不如安生呆着。天亮之前,我还是要回去的。”
徐清淮叹笑一声,“也是,我也无处可去了。”
他被侯府的人残害,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被拉到了一所偏僻的地方上被折磨死,只剩尸骨。他好不容易逃到了这里,因为这里巡卫众多,侯府的下人不敢追进来,他这才逃过了一命,又幸好遇到了这个长得像小丫头的孩子。
萧云山道:“其实我也不是无处可去,我被选做乐伎了,来日一定是能靠这个吃饭的。若我来日做了全大昭最有名的乐师,能够上宫廷的那种,这世上便没有人敢欺负我了。到那时,或许我们还能再见。若有人欺负你,你可来找我。”
“只怕要等上许多年。”
“这里的师傅说,既然来了这里便不要有别的念头。若哭丧着脸讨不了贵人的欢心,自己也一辈子都不会好过。”
徐清淮痛得阖眼,沉沉道:“你才来了几日,便这般势利,认命了。”
“这不叫认命,这叫……”萧云山若有所思,“嬷嬷说,这叫惊涛骇浪中求生。今日低贱,明日富贵。以前家中也有人教导,世上有千万种活法,活着才能得到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徐清淮微微睁眼,眼前一只小小的火苗照着自己。夜莺啼叫,他看了一眼困得打哈欠的小孩,摘下自己手上那不太合适的青玉扳指丢给那孩子,道:“小丫头,留着傍身吧。”
.
王家庄子五里以外处。
冬夜寂寥,寒风刺骨。
一个衣着单薄的人忽然被刺中一刀,倒在了雪地里。长刃陌刀映着月光,刹时溅上了血迹,徐清淮淡然地看了一眼曹贵的尸体,道:“将尸首丢到侯府门前。”
温南称是。徐清淮收了刀,见那白玉扳指上也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便拿衣角拭去了。
“惊涛骇浪中求生。”若那小丫头还活着,成了全大昭最有名的乐师,他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不知他到底多少岁,只知那时便看着瘦小柔弱。
次日抚宁侯府大门前赫然躺着一具尸体,身子已经僵直,大概是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府院里正因为徐清全的事情焦头烂额,忙得不可开交,徐傅将其打了一顿。如今又遇上这么一遭,更是让街上的看客将侯府围得水泄不通了。
那尸体已经被围观的人瞧得差不多了,更有人已经认出来这是从前在侯府伺候的曹管事,侯府若是公然把尸体收进去了,怕是说不清楚,若是不收进去,更是会引人围观,七嘴八舌得淹了侯府。
徐清淮坐在玉樱楼与王卓殊一同饮酒。
王卓殊不禁发笑,“你家可真是精彩啊,净是虎狼,若非皇后这几年待你好,你只怕是要在那毒窝里再挣扎几年了。”
自侯夫人死了之后,徐清淮不愿归家,被御林军从山洞里找着的,侯夫人的尸体也是皇后派人收拾好安葬的。
后来徐清淮沉沉醒来,一睁眼就已经身处皇宫。皇后说抚宁侯夫人曾是她的闺中密友,听闻噩耗,她沉痛不已,便将徐清淮留在了皇宫里。没想到抚宁侯府丢了个孩子竟是半分没着急,皇后便干脆不将徐清淮还回去了。
徐清淮被皇后在宫里养了六年,因为徐清淮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又是侯府的嫡子,也不能一直养在宫里。皇后虽舍不得将他还回去,但是到底抵不过朝中悠悠众口。那时边境告急,徐清淮自请跟着文小将军出征,离开镐京时才十五岁。
归来后分府别居,与侯府再无关系。
“皇后有时候也得看圣上的脸色,不能时刻护着我。”徐清淮道,“如今的侯府被许多人盯着,连圣上也想要找他的差错,你说若是徐傅此刻出了什么岔子,圣上会不会对他兴师问罪呢。抚宁侯该败落了。”
“你家那姨娘本是打算悄无声息做了曹贵的,奈何找了这些年,最后还是被我先找到。被你这么一弄,满京城皆知他死在了侯府门口,若是没做亏心事,怎么就逼死了家里用了许多年的管事呢?圣上定然也会听到消息。”王卓殊轻笑道:“你家那个庶弟都说你也是立了战功的,圣上却只给了抚宁侯赏赐,偏没给你,连我都觉得不甘。不过风头越盛越是容易被针对,你未得封赏反倒是自在。”
“你以为圣上为何不给我封赏?”徐清淮故意不说,只是淡淡笑着。
王卓殊不明白其中的门道,便只是夹菜喝酒。“我哪知道。”
徐清淮继续道:“因为我是姓徐的,若一次都赏了,旁人不知我和徐傅势同水火,还以为我们是一家人。徐傅的气焰又如此强盛,得到的不是无数人的追随,便是无数人的针对。圣上若是再想打压徐傅,便不得不同时打压了我。若我们两人从一开始就不在一处,徐傅此刻无论如何泄气,便都与我无关了。”
这话说的王卓殊一愣,他全然不懂官场上的博弈,自是想不到那么多。但被徐清淮这么一说,他倒是忽然就明白了。“你是说,圣上把徐傅压下来,是为了……抬举你?”
“不过,徐清全倒是帮了一把,让侯府又乱了几分。”徐清淮思索道,“但是他说,他是被下了药的。他那般鼠胆的人,的确不敢在缭云斋那种地方闹事,大概是真的被下了药。”
他又想起来那小乐伎肩上的那一朵红莲,如血一样艳丽。他定然是从哪里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