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女们 第50章 第 50 章

到了约定的日子，俞夏去乡下见禄进，聊了好几日，邀他到衙门里做事儿，禄进答应下来，两人便一道进城。

到了衙门坐下，新升上来服侍的小厮凑过去说了几句话，俞夏当即变了颜色，起身对禄进道一声“抱歉”，说有要事办，便要出去。

禄进说：“若是公事，我也可以同去一看，或者也能出个主意。”

俞夏立在那里想了片刻，说：“不是公事，是邢大夫的女儿，她做了错事儿，已经自责好几天了，我过去劝劝她。”

禄进不好过去，便留在这里，俞夏安排人带他在衙门里四处走走，了解情况。

邢灵的房门锁着，俞夏一手端着饭菜，一手敲了敲门：“我回来，你不去迎接我就算了，怎么还锁了门，把我拒之门外？”

邢灵无精打采道：“不关你的事儿，我心情不好，不想见人，任何人都不想见。”

俞夏又敲敲门：“不想见人便不见，没人逼你，可是不能不吃饭。眼下来不及，我只把厨房的饭菜送过来，你多少尝两口，等我有了空，亲自给你做一桌。”

邢灵说：“我不想吃，你也不会做。”

俞夏笑了笑：“不会做还不会学嘛，快开门，我手都酸了。”

又等了一会儿，邢灵才开了门，神色灰败黯淡，幽怨地望着他。

俞夏把饭菜放到桌上，亲自拿夹一筷子米饭喂给邢灵。邢灵说：“我又不是没有手，还用不着你喂我。”从他手里接过碗筷，看了半天，一口没吃，又放下去，问俞夏：“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俞夏说：“只知道个大概，具体的还是你跟我讲讲吧。”

邢灵叹一口气：“我不想讲，可是又不能一直逃避，还是讲吧。

“这里有个妇人生了个双胞胎，如今十个多月，女儿不知为何发起烧，请我爹去看。我们去的时候，女儿和儿子在床上坐着，那妇人把女儿抱在怀里，她婆婆坐在床边看着儿子。

“我爹望闻问切的时候，我瞧着那个小男孩有意思，便逗了一会儿，她婆婆忽然想起来说要去我们倒茶，让我在床边坐着，帮忙照看一下小孩，别让他掉下来，我便答应了。

“她送茶过来，我伸手接过的时候，我爹正好跟我说了句什么话，我和那个婆婆都凝神听着，忽然听到惊天动地的一声‘咚’，回头一看，孩子的头已经碰到了墙上。”

邢灵说着又叹一口气，她没养育过孩子，见这个场景完全呆了，那个婆婆反应敏捷，连忙过去把小孩抱在怀里哄。

那时候小孩子已经哭得差点上不来气，叫了好几次名字，又掐掐人中才回过气来，那妇人也抱着女儿冲了过来，叫着孩子的名字，拍着孩子的肩膀，哄了半天，哄的时候还扭头看邢灵和邢大夫一眼，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坐下来一面照看女儿，一面照看儿子。

婆婆和邢大夫也七嘴八舌地哄，邢灵想说什么，又觉得现在说什么话都不对，只有道歉，可是这会儿也插不去话，杵在那里傻站着。站了一会儿，那妇人哄得孩子不哭了，邢灵才敢走过去，还是站着，没脸说话。

她也不明白，明明自己错了，为什么还不能道歉呢？可能是怕那妇人骂她。骂又怎么了，骂也是她应得的。低着头，搅着手，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成熟，本质上还是很幼稚。

那个妇人生她的气，一直不拿正眼看她，小孩子还不懂事儿，只觉得大家都围着他，顶着一个紫色的包，睁着眼睛到处看，居然不哭了。

邢灵和小孩子对望着，终于下定决心：“抱歉，我刚才没注意到。”她觉得还应该说点话，但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着站着。

那妇人也沉默地听着，只顾哄孩子，也不搭理她。后来那个婆婆说：“小孩子磕磕碰碰也是常事儿，这次吃过亏，下次就知道注意了。邢姑娘，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你回去吧。”

邢灵又立了一会儿，这才出去，邢大夫照旧给女孩子看病，开了小儿清热的药，赔了不少不是，药钱也不好意思收，留了多时，终于拎着药箱出来，望着邢灵许久，想生气到底还是忍下来，安慰她说：“不全是你的错，你别太自责了。小孩子都金贵，可不敢摔着碰着，你以后离他们远着点，像现在这样没事儿还好，若是有事儿，那可是一条人命，谁也赔不起。”

俞夏听了这件事儿，也说：“确实不全是你的错，谁都有个不小心的时候，何况现在还没出大事儿。”

邢灵眼睛直瞪瞪的：“你不知道，那妇人披头散发地冲过来看孩子的，眼神恐怖极了，像疯了一样。”说到这里，那妇人的神色又浮现在邢灵的脑海里，她捂着额头，坐下来，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若是我是她，听到那样的哭声，一定心都碎了。她若骂一骂我，我心里还好受点，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忍着怒气，我心里更难受了。我宁愿她撒泼骂我！”

俞夏蹲下来：“事情已经发生，再后悔也没有用。你若是想弥补他们，我倒是有个法子，不过你得先吃饭，吃完我再告诉你。”

邢灵心里仍旧闷闷的，本想少用几口饭，就问俞夏的，谁知道那几口饭一下子开胃了，匆匆吃了一炷香时间，把饭菜都用干净了，擦擦嘴，问俞夏：“你说的是什么法子？”

俞夏说：“你认孩子坐干儿子、干女儿，以后有什么事儿多照顾照顾他们，以补前愆，这样可好？”

邢灵点点头，说：“只是不知道托谁去说，我现在是没脸见她们的。”

俞夏说：“我原想说我去，又怕他们畏惧我的身份不敢拒绝，还是你爹去比较好。他去说话，你这边也该备一些手镯、项圈之类的首饰，到真正拜干娘的时候送给孩子，若是等他们答应了再备，只怕未必来得及。”

邢灵答应下来，还要说话，忽然小厮过来说什么大人求见。俞夏过去片刻，回来后对邢灵说：“我说他们无孔不入，这话这话绝不会冤枉了他们。我们这边还讨论，那边已经被了二百两银子送过去，现在特意过来表功劳。我告诉他，立刻去把钱取走，今日不取走，明日就弹劾到上面革他的职！”

邢灵说：“这里的官场未免太黑暗了，还屡教不改。你让私底下收银子的把钱吐出来，又把亲近的小厮赶出去，如此两件事儿，他们还拿不准你的人品嘛，急吼吼地来送第三把火。”

俞夏说：“他们这种贪官，是不会相信这世道还有清官的，多半觉得那些是我故意做给别人看的。”

邢大夫当晚便去找了那户人家，人家劝他孩子已经好了，不必如此，邢大夫也不愿意邢灵自己还没成婚，先认了干儿子和干女儿，也不没强求，又回来告诉俞夏和邢灵。

邢灵心里还是过意不去，备了两对银镯子，和邢大夫一块儿送过去，人家依然不受，推辞了多次，没有办法，这才收下。这回邢灵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全凭邢大夫从中调停。

从他们家出来，俞夏已经在门口等着。邢大夫估计他是想和邢灵说话，借口有事先走一步，留俞夏和邢灵肩并肩走着。

俞夏问：“事情怎么样了？”

邢灵说：“孩子头上的包快下去了，镯子也是千推万辞，不得已才收下的，好歹是收下了，我心里比从前好一点了。回头想想，这次真是侥幸，若是严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俞夏说：“既然事情已经了结，你也可以把心放肚子里了，不要总这么胡思乱想。若还是觉得对不住他们，迟几日再过来看望看望，尽尽心力。”

邢灵点点头。

无言走了片刻，邢灵看着俞夏说：“之前跟你谈话，下乡访禄进，我以为我已经很聪明，很聪明了，可是经此一事儿，我才意识到，自己需要历练的事情还有很多。”

俞夏说：“凡事儿不必务求尽善尽美，求个问心无愧便罢了。到我这般年纪，邢大夫那年纪，还有老夫子那般年纪，也还有做错事的呢，更何况你。”

邢灵问：“老夫子做了什么错事儿？”

俞夏说：“他以为人家文章写得不好，把人家骂了一顿，再看第二遍、第三遍才知道是好的。”

邢灵说：“这算什么错事儿？错得太轻飘飘了！”问俞夏：“你有什么错事儿？”

俞夏说：“我的错事儿可多了，你骤然问起来，我都不知道说那个。就拿最近的事儿说吧，我没有察觉手下人私收贿赂，还得别人告诉我才知道，这是不是天大的错误呢？”

邢灵摇头：“这也不一样，你是被蒙蔽的。”

俞夏说：“你也是无心的啊。犯了错事儿难过、后悔、找法子弥补，都是很好的，只是不能一直沉溺于过错出不来。你这样，不但我担心，邢大夫也很担心，他我们两个私底下交谈过，他对我说过一句话，我现在还是印象深刻，你想听吗？”

见邢灵点头，俞夏说：“他说那天其实很想当着人家的面通骂你一顿，一抬头看见你失魂落魄、可怜巴巴地站在那里，就什么都不想说了。他还说，你心里已经够自责了，他不想去加重你的负担，家里只有两个人了，再少就不成个家了。”

邢灵眼睛里湿湿的，望着俞夏浅浅笑道：“你放心，我不会那么想不开的。难过一段时间，终究还会过去的。我只是不想让它就这么过去，就这么过去的话，我会觉得很对不起她们一家人。”

俞夏握着她的手：“你不要自苦，人家都未必像你想象中的那么恨你。”

邢灵想说：“她们不恨我，是她们人好，并不代表着我做的事情没错，或者手错的比较少。”但俞夏现在太担心她了，这么说只会徒增他的担心，她点点头：“我知道，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