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完《大学之道》,俞夏想着邢灵再有三四个月便要出嫁,接下来时间估计要忙着准备婚礼的各项事宜,没时间和精力日日过来学习,便跟她说:“今天以后,你还是自学吧。”
邢灵说:“老夫子在学堂门口招生的时候,给我写过一首诗,说是《诗经》里面的,我记得头两句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说这首诗很好,《诗经》也很好,我却不明白为什么好。夫子,你教我这个吧。”
《诗经》又称《诗三百》,一共三百多篇,有长有短,从这会儿教到她成婚,根本教不完。但邢灵想学,总不能不教。俞夏便说:“这样吧,我挑其中的精华给你讲,能讲多少是多少。”
沉默片刻,他又说:“我记得你有一段时间很难过,总是流泪,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回想起来,好像渐渐明白了一点。其实,不想成婚也没关系的,你可以在这里待着,没有人会说你,什么时候你遇见喜欢的人,想成婚,再出去也不迟。我不会拦着你的。婚姻毕竟是人生大事,应该好好考虑。”
邢灵说:“这些日子我和徐诚相处得很好,不那么抗拒这件事儿了,不过还是谢谢夫子的好意。”
俞夏点点头,下楼去了,邢灵提笔将《大学之道》从头到尾默写一遍,心里揣摩俞夏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从前几日徐诚非要把她从院子拉回房间的事情得出判断,认定徐诚不是好人?可事实不是那样的,徐徐诚很好,是她认识的为数不多的男人里最好的一个。
从前,她很不支持父亲的话,眼看着身旁的人一个个成婚了,也不得不问自己——既然早晚要成婚的,何必要拖呢?何况,提亲又是她要求的,她是最没有理由反悔的人。
也许,夫子这样说也许只是出于礼节。倘若她真的不成婚,黏在学堂不走,夫子也会觉得麻烦的。
一定是这样。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去找孟娴玩了一个上午,准备回家的时候,孟娴的娘从厨房走出来:“走什么啊,留下吃饭吧,我们饭都做好了。”
孟娴也学着她娘留她。
当时她脑子不知怎么转的,想起从前孟娴的娘也留她许多次,她次次都没有答应,这次还不答应实在不好,推辞片刻便应下来。
那一瞬间,她明显看出来孟娴的娘愣住,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办错事儿,笑着说:“开玩笑的,韩妈这会儿肯定在家里等我呢。”一溜烟跑回去。
过了几天后,她还想不明白,跟韩妈说了这件事儿。韩妈问她:“你回来的时候,她们家开始做饭了吗?”
她说:“都快做好了。”
韩妈笑道:“人家做饭的时候没问你,那就是没做你的饭,没做你的饭,你去吃什么。真是个实心人,客套话和真心话都分不出来。”
夫子这话一定是客套话,跟孟娴的娘说的话一样。她若是真的答应,才让俞夏为难呢。
中午回家,饭菜已在桌上摆得好好的,韩妈坐在主位上,看见她从学堂回来,眼睛立刻亮起来:“你知道吗?城西有个小媳妇喝药死了。”
每次都是,韩妈得了什么大新闻,一定要转述给她。邢灵知道她想看自己惊讶,故意平淡地“哦”一声,把默写的纸放在自己房间的抽屉里,又回到客堂坐下吃饭。
韩妈还是想跟她讲这件事儿:“之前,那个小媳妇说家里有老鼠了,让她男人去买了一包老鼠药,用了一半,还留了一半。前几天不知怎么想不开,半夜一仰脖子喝了药,就此死了!”
邢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到底还是好奇,问:“你们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
韩妈说:“都传开了,谁不知道啊。还有更可怜的,那天晚上,她男人不在家,她儿子,才九岁,睡觉睡到一半感觉不对劲儿,一摸枕边,怎么娘不在了,喊了两声没人应,摸黑下床找人,没走两步,被他娘躺在地上的尸体绊了一跤,借着月光看见了披头散发趴在地上的女人,以为是鬼,吓得魂飞魄散,慌慌张张地开了门跑出去,去找他大伯。
“他大伯把他骂了一顿,赶他回家,他不回,硬说有鬼。他大伯没有办法,带着大儿子,点着灯,拿着木棍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走到门口的时候,就看见地那个女人,一动也不动。鬼肯定要吓唬人的,怎么会不动,既然不动,那就一定是人咯。他壮着胆子,用木棍推着给她翻了个身,这才发现是他弟媳妇,那时候口里面全是白沫,早都没气儿了。”
邢灵皱眉:“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喝老鼠药?”
韩妈说:“好像说跟男人吵架,想不开。”她指指隔壁:“那家的男人比这家的还不如,脾气奇差,凡有一点不顺心,就要对女人拳打脚踢的,简直不是个人!你知道更可恨的是什么吗?更可恨的是他女人死了,他还在别人屋里睡得正香呢,对家里的事儿一点知觉也没有,死人一样。”
她叹一口气:“我说昨儿怎么恍惚听见爆竹声,还以为听错了,原来是这档子事儿,可怜呀,可怜。”神色严肃地看着邢灵:“可怜归可怜,但也没出息,你可不能学她,听到了吗?”
邢灵没有回应,只是问:“为什么要放爆竹,驱邪吗?”
韩妈白她一眼:“报信!除了过年,大晚上放爆竹,都是不吉利的。你要是大晚上听到爆竹响,准是家里死了人了!四下邻居听到爆竹声,就知道出事儿了,必然要隔着院墙问一问,安慰几句,这还是关系远的,关系近的,就得过来了吊唁了,当夜是睡不了的,只好眯一会儿。
“也不怪你不知道,你又没经历过这事儿。我婆婆死的时候也是晚上,男人们放爆竹报信,我们女人就给婆婆穿寿衣。刚死的时候身体还是软的,好穿,要是死的时间长了,身体硬了,就难办了,有时候——”
邢灵打断她:“别详细讲,吓人,我不要听。“
韩妈说:“有什么好吓人的,你以后也要经历的。”这话好像咒邢大夫一样,韩妈连忙呸了三声:“行了行了,不说这些了,吃饭吧。对了,你和隔壁小赵嫂嫂关系好,一会儿过去找她说几句话。”
邢灵说:“说什么?总不能把这件事儿告诉她,教她个死法。”
韩妈皱眉道:“谁要你说这个了,是要你安慰安慰她,别让她想不开。我跟你何婶婶也要去,只是我们说的话,她未必肯听,你们年纪差不多,更能说到一块儿去。”
徐姐姐病还没全好的时候,就开始劳碌了。若她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赵婶婶还是会大声嚷嚷,骂东骂西,不但是骂她,更是骂给邢灵听的,看邢灵还敢不敢再跟她吵。
邢灵看她是个长辈,没有次次跟她吵,有一次实在听不下去,站在院子里指桑骂槐。
刚骂上两句,韩妈过来捂着她的嘴:“难道狗咬你,你还要咬回去吗?说到底,这事儿还得你嫂嫂自己来,她自己什么都不说,你就别替她出这个头。你这会儿出头,过些日子人家婆媳和和美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是要怨你的。以后别人的事儿,少插嘴,听见也只当没听见,知道吗?”
她这么一说,邢灵也觉得徐姐姐太软弱。人家欺负她欺负成这样,她还一声不吭的像个老黄牛一样任人宰割。她越是这样,赵婶婶就越觉得她软弱可欺。就该找机会跟赵婶婶干一架,赢与不赢另说,至少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可惜,徐姐姐看起来不像是能做出这件事儿的人。
往好处想,这样忍着,也比想不开吃老鼠药好。
邢灵去赵家的时候,正碰上赵婶婶在院里。赵婶婶看见她,冷哼一声,一扭头回屋去了。她气,邢灵却笑起来,蹦跶着到徐姐姐的房间,看见徐姐姐正在收拾东西,问:“收拾东西做什么?”
徐姐姐吓得一哆嗦,听声音是她,扭过头横她一眼:“下回别这么悄无声息地过来,吓死我了。屋里太乱了,我想打扫一下,所以收拾东西,不是别的用。”
她身上穿的是徐母托邢灵送来的宝蓝色衣裳,又宽又大,极不合身。再看她收拾的衣裳,颜色都俏丽,像是做姑娘家的时候穿的。
邢灵说:“这几日天气好,该拿出去晒晒,院子里挂得红红绿绿的,也好看。”
徐姐姐将这几套衣服用布包了,放到床边:“回头再说吧。”
她环顾朴素简约的房间,叹一口气,看着邢灵,好像想起了什么的样子,神色渐渐郑重起来:“邢灵,我有件事儿想求你。你若是答应,我感谢你,若是不答应,我也不怨恨你。”
邢灵说:“什么事儿,你说吧,能答应的事儿我都尽量答应。”
徐姐姐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想问你借点钱。”看出她的震惊与犹豫,徐姐姐解释说:“我想做个小本生意,需要一点本钱。你放心,等赚了钱一定还你。”
邢灵回过神,问:“你要多少?”
徐姐姐说:“你有多少?”
邢灵心想:“生意不一定好做,倘若血本无归,那银子岂不是要不回来?这会儿要么就不借,要么索性送给她,只是不明说,她有心还最好,若是不还,我也不去讨要。”打定了这么一个主意,便说:“我现在有二两三钱的体己,借你二两吧,剩下的三钱我要留着自己买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