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诚回到绸缎铺时,周玉娥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紧绷着脸,双眼无神,一副要哭的样子。看见他,眼里瞬间一汪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她一这样,徐诚便没法儿跟她生气,叹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还没挑好吗?”
在说话前,他想着语气要凶一点,话到嘴边,又不自觉地变得温柔。周玉娥是他看着长大的人,任性、娇纵,但没有坏心眼。这会儿不忿,好好说说,劝导劝导,也许就好了。
周玉娥没说话,徐诚抽出手帕递给她,周玉娥不接,抹掉眼泪,腾地一声站起来:“不敢劳动您,您还是陪她吧。”起身大步往门外走。
徐诚抿着嘴,皱眉嘟囔道:“什么时候脾气这样坏了。”
声音很低,纯粹是自己发泄,不想周玉娥听到了,停下脚步:“对,我脾气坏,你的那个邢姑娘脾气好,行了吧?”又冷哼一声:“她脾气好,所以一个姑娘家敢跑到学堂里读书,跟一群男人朝夕混在一块儿,这会儿清白不清白还不知道呢,你还当个宝。”
她又叫又嚷,说的话又毒,店里人的目光全聚在他们身上。
徐诚脸刷一下红了,半天没有动静,随后瞪周玉娥一眼,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大街上:“你年纪小不懂事儿,说这些恶毒的傻话,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下不为例,你要再这样,我准告诉你爹你娘,让他们好好管管你。”
周玉娥打量他不敢怎么样,越发得意:“这话本就是我爹娘说的,你就是告诉他们又怎么样?我不怕!再说了,我说的是实话,邢灵真的本来不一定清白——”
徐诚感受到背后一道审视的目光,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邢大夫,不得不厉声打断她:“胡说什么呢?有在这儿丢人现眼的功夫,不如回家帮你爹娘做点什么,也省得给你爹娘脸上抹黑。”说罢撂下她,径直回了绸缎铺。
掌柜的看看他,又看看外面红着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周玉娥:“你先把她送回去,再在家里休息几天,省得她又过来闹。”
这便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早知如此,在周玉娥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就应该严厉地打断她,把她赶回家,不让她再胡言乱语,这样掌柜的不会说什么,邢大夫也不会出来看。
徐诚看着周玉娥,周玉娥也不敢哭了,咬着手帕看他,见他冷着脸从自己身旁走过,无助地跟上去:“我不知道会这样。”
徐诚说:“你当然不知道,因为你蠢,蠢得挂相,邢灵就不会像你这样。行了,别跟我了,你回家吧,我要去找邢灵了。”
邢灵不在家,韩妈让他过会儿再来,他说想在邢灵房间待一会儿,等她回来,韩妈犹豫一下,答应了,要她把门开着。
邢灵桌上放着几本书,徐诚翻了几页,看不下去,把那盆小茉莉花放到窗台上晒太阳,浇点水,心静许多,再翻开书也看得下去了。
天黑了,邢灵在房门口犹豫许久,推门进去,正在看书的徐诚转过头,朝她笑一笑:“回来了。”
灯光的映衬下,徐诚更显得清俊秀气,眉目如画。邢灵爱色多于爱人,痴痴地看着他,早把绸缎铺的事儿忘了,脑子慢慢地回放徐诚刚才的动作,转头的时候眼里的牵挂和担心都化作嘴角的微笑,和他温柔如水的声音:“回来了。”
邢灵走到他身旁,把手伸过去,徐诚握着她的手,让出一半的凳子,让邢灵陪自己坐着,手臂环绕着她,眼底的愁绪有一点点涌上来:“你不生气了?”
邢灵点头:“不生气,有什么好生气的。倒是你,为什么不高兴?”
徐诚说:“你猜。”
邢灵笑道:“跟周姑娘吵架了。”
徐诚挑眉:“还有呢,再猜。”
邢灵说:“跟掌柜的闹不愉快了?”
徐诚惊讶极了,正襟危坐看着邢灵:“你怎么猜出来的?”
邢灵说:“瞎猜的。其实,今天下午我不该过去,因为我过去,才生出许多事儿来。”
徐诚捏了捏她的手:“根源还是在我。这些日子我常来找你,对店里的生意不大上心,他早就不高兴了,今天不过借题发挥。我们掌柜的,其实人很不错,只是有时候太为店里的生意考虑,有点不近人情,这也是常理,我不怨他。”
邢灵想到韩妈说的话,望着糊着纱的窗子,外面黑漆漆的一片,想来天色已经晚了。她侧头看着徐诚:“要不你留下来吃饭吧?把你娘也带过来。”
徐诚说:“这时候,我娘肯定已经做好饭了。要不是等你,我早回去了。这会儿时候也不早了,我得走了。”
他松开邢灵的手,也把胳膊收回来,走到门口时,邢灵忽然牵着他的手,钻进他怀里:“事情总会过去的,不要不高兴。”
这种事儿,邢灵从前避之不及,这回头一次积极主动。徐诚愣了片刻,拍拍她的肩膀:“不管他们怎么样,我们要好好的。”
徐母早就把饭菜放在锅里温着,等啊等啊,等到天都黑了,徐诚还没回来。
周玉娥回来以后,哭着把事情跟她娘说了,她娘也转告了徐母,说:“玉娥是笨了点,可没坏心,那个邢姑娘名声确实不好,老姐姐您得小心点,别让诚儿上了她的当。”
徐母说:“我们诚儿眼明心亮,不会上当的。”
周母嘴一撇:“他再眼明心亮,也是个年轻人,一见了漂亮姑娘,魂都被勾走了,哪能像我们这样深思熟虑?你瞧,现在不高兴,连家也不回,直接去找邢姑娘了,跟着了魔一样。”
徐母敷衍几句以后,送她离开,在家里盼着徐诚早点回来。直盼到天都快黑了,也没见人影。在厨房做饭的时候,还竖着耳朵等徐诚推门进来的动静。做好饭在乌漆麻黑的客堂里等待的时候,心里不安起来。
即便是在邢家,待一下午也够了,怎么这时候还没回来?不会想不开吧?不会,不会,阿诚是个极孝顺的孩子,断不至于为这么一点小事儿,抛下她这么个寡母投河去了。
阿诚他爹去了以后,家里只有出项没有进项,只能吃老本。一想到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她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几次想不开的时候,恨不得一头撞死,一了百了,回过神来想想家里的女儿和儿子,心又软下来。
这样过了数月,徐诚说以后不去学堂了,托周伯伯在外面找了个活,在客栈里跑堂,每个月能挣半钱银子。她和徐柳劝了好几次,拗不过他,家里又确实需要钱,也就由他去了。
拿到第一个月的月钱,徐诚连忙往家里跑,因为太激动,路上还摔了一跤,膝盖被泥土划了好几道细细的血痕。他没说,徐母也没发现,点了点手里的钱,发现一点儿不少,特意拿出来几块铜板还给他,让他去买点好吃的好玩的。徐诚说不要,徐母一定要给,才笑着收下来。
隔了几天,徐母看徐诚晚上回来总会偷偷地点会儿灯,不知在捣什么鬼,白天的时候偷偷在他房间里翻了翻,翻出一本书。想到她那狠心短命的丈夫,哭道:“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候死了。你死了,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啊,连阿诚的前程也被你耽误了!”哭一场,把书放回去,只当不知道。
起初的半年里,房间里隔上三五天就有一本新书,买是买不起,大约是借的。后面越来越忙,十天半个月才换一本,渐渐地,连书也没有了。看不到书的时候,徐母心里当真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翻篇了。”
今年五六月份的时候,不知怎么兴起,又借了新书看。不像以前那样,还要藏着掖着,这会儿是明明白白放在床上,徐母问他怎么想起来看书,他说无聊。后来和徐柳闲聊的时候,她提到这件事儿,徐柳说:“可能是那时候认识邢灵,觉得自己没文化,需要补一补。”她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究竟和邢灵接触这件事儿好不好,徐母也不知道。只是看着徐诚有时候一天比一天高兴,有时候有一天比一天忧愁她这颗心啊,也跟着七上八下。
好不容易事情定下来,徐诚特意请邢灵过来认认门。她眼睛不好,雾蒙蒙地只看出是个美人。后来跟街坊邻居闲聊,听别人说,才知道是个极标致的小姑娘,人家还说,徐诚平日里总绷着一张脸,见了邢灵,只会笑,邢灵说什么,没有不依的,简直是喜欢到了骨子里。
这不好!老天爷是最不长眼的,看着人家夫妻恩爱心里就非得降下点灾殃来。据徐母所知,少年时□□爱美满的夫妻,结局大多不好,要么双双早亡,要么是一个去了,另一个忧思过度,隔几年也跟着去了,基本没有平平安安活到老的。即便这两样都没有,家庭里也会有别的祸事。
一个例子是邢大夫和他妻子,另一个例子是王记油坊的那对,她和他丈夫勉强也算是。与其像他们这样,还不如磕磕绊绊过一辈子。
好几次,她想拄着拐杖到医馆找邢大夫取消这门婚事儿,怕徐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事儿,又忍住了。但不满的种子还是种下了。
譬如现在,徐母就觉得邢灵不懂事儿。一则,知道徐诚家里有位老母亲,还不趁着天亮早早地打发他回来,非要留到天黑。二则,夜路不好走,万一不小心跌了撞了怎么办。徐诚当然更不懂事儿,自从订亲就馋嘴猫似的,死缠着邢灵不放松,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何必争这一时半会。
正想着呢,听到徐诚洪亮的声音:“娘,我回来了。”他洗了手,找到火折子点亮油灯:“天黑了就点灯,别在乎这一两个钱。本来就眼睛就不好,不点灯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跌了一跤不要紧的,你要是跌了,那可不是玩的。”
徐母说:“我不是想着你要成婚了,以后开销大着呢,能省一点是一点嘛。”
徐诚看桌上干干净净,去厨房把饭菜、筷子都端过来:“也不在乎这一点,还是身体重要!”
他们家饭菜简单,一锅稀粥,一道炒青菜,青菜还是自家种的,再来一点自家蒸的馒头。同时两个人,韩妈做的饭菜就比他们家丰盛。徐诚虽没看到,但也闻到了。
天还没黑,韩妈便忙活着摘菜、洗菜、淘菜、切菜,忙完以后出去和隔壁的人家说会儿话,再回来做饭,忙活好半天,大约是两菜一汤。
按道理,邢灵应该吃得胖乎乎的,可她那么清瘦苗条,风一吹就能被刮跑一样。
徐母突然说:“吃完饭去跟玉娥道个歉,她是个小孩子,不懂事儿,你别跟她一般计较。”
徐诚说:“那您得跟她说,别让她去我们那儿,除非有正经事儿。她今天下午一闹,我们掌柜的都不高兴了,让我在家里闲几天再去。亏是我们掌柜的人好,若碰到恶掌柜,早把我撵出去了。”
徐母笑道:“你不必骗我,她回来以后,已经把事详详细细地都说了,不过是几句话,哪有那么严重?阿诚,这么多年,周家的帮忙和照顾,我想你看在眼里,玉娥对你的情谊,你也是知道,这会儿她的心里为什么不高兴,我相信你也明白,你就让她发泄出来吧,发泄出来,也就好了。”
说完周家的事儿,徐母方问:“邢家那姑娘生气了吗?”
徐诚说:“她又不是周玉娥,那么不懂事儿。纵然生气,哄一哄也就不恼了。”
他知道徐母一定要说周玉娥也是这样之类的话,忙撇开话题:“不说这些了,我们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