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天气忽变,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偶尔停雨,也是阴天,到处都湿漉漉的。
邢灵看书看累的休息的时候,望着窗外丝丝的雨,不免想起徐诚,不知道他现在哪儿,什么时候回来。
想着是今天,今天没回来,想是明天,明天也没回来,天都晴了很久,还不知道人在哪儿,真让人心烦。
这天晚上,她正想着徐诚这会儿在哪儿的时候,忽然听到隔壁有大声说话的声音,只一阵,便没了。
算算日子,徐柳回赵家也快小半个月了,也就过了这小半个月的和平日子。
今晚,赵家儿子一如既往醉酒回来,也不知是真的看她不痛快,还是专门寻不痛快,没由来地发怒,一脚踢翻洗脚水,拽着受惊的徐柳的手腕,将那对银镯子取下来,在衣服上擦拭几下,放进怀里:“你好大的面子,居然要我们母子俩带着那么多礼品过去,给你赔礼道歉、做小伏低才肯回来。”
他今晚喝得多,说这么几句恶言恶语,倒在床上打起鼾来。
徐姐姐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觉,呆呆地望着屋顶,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跟去龙泉的马车一块儿走,而是像结婚时候那样愚蠢地相信赵家。
她拒绝常勇时想的是,人情债难偿。眼下自己都活不下去了,还在乎什么人情债?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该一走了之。
此时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她穿好衣服起身,拉开房门,一个人坐在大树下的一张板凳上。坐一会,回到屋子拿出长长的麻绳挂在树上,打一个结实的结,再站到板凳上望着那条粗绳。她想象得道明日一早赵家人看到她会怎么样反应——先是震惊,旋即会假哭着到她家里报丧,说是她自己想不开,跟赵家无关。
什么叫“亲者痛,仇者快”?这就叫“亲者痛,仇者快”!
叹一口气,她解开绳子,回到屋里。
赵家儿子被她开门关门的动作吵得半梦半醒,意识到被窝里钻进来一股凉意时,主动凑了过去:“冷坏了吧。”
人怎么能有这么两幅天差地别的面孔呢?徐柳叹一口气,不敢动,怕一不小心惹他不快,他又动起手来。等赵家儿子的呼吸渐渐平稳,她拿出一套薄薄的被子盖上,渐渐睡去。
天渐渐地亮了,赵家儿子揉揉眼睛醒过来,对徐柳说:“你该起床做饭了,我再眯一会儿。”
徐柳起床,一个没站稳,又跌回床上。缓了一会儿,又站起来,强撑着洗漱,再到厨房做饭。她自己觉得不舒服,摸摸额头,额头滚烫,想去邢灵那里讨点药吃,又担心耽误了时间,挨婆婆骂,只得强撑着。
昨日听到那番动静后,邢灵也没睡好觉,今儿特意早起过来看她情况如何。见徐姐姐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半点血色,邢灵立刻摸着她滚烫的额头:“天啊,你发烧了!”拉着她起来:“别做饭了,去我家,我让韩妈把我爹喊回来,给你看病。”
徐柳不肯,一定要做完饭再去,邢灵拿水瓢舀一瓢水,泼进填满柴火熊熊燃烧的灶口:“都发烧了还做什么饭?!走吧,出什么事儿我担着。”
韩妈已经做好饭了,邢灵盛一碗热乎的青菜粥,又添了几滴香油,喂躺在自己床上的徐姐姐吃饭。一碗饭还没喂完,赵婶婶那边嚷起来:“什么时候了,还没闻见饭香,是不是没做饭呀?”
赵家儿子在自己房里说:“她早起来了。”匆匆穿好衣服出来,灶膛湿漉漉的,锅里是半锅不生不熟的粥,人不知哪儿去了。见邢家门开着,过来问:“韩妈,你看到柳儿了吗?”
邢灵在屋里说说:“在这儿呢。”把碗筷放到床边得小柜子旁,低声对徐柳说:“快装睡!”
她走到房间门口拦着,只让赵家儿子看了一眼,吧嗒一声锁上门。走到院子里,学着赵婶婶的样子大嚷大叫:“你们怎么做人的呀?人家发那么高的烧,你们愣是一点都没察觉,还让人家早起给你们做饭?要不要脸了?”
赵婶婶老远听见她这么说,利箭一样冲进来:“我们家的事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手了?瞧你那泼妇样,哪像个没结婚的姑娘!”
邢灵干脆叉着腰,仰首道:“我就泼妇怎么了?我泼妇还不是跟你学的!整天大事小事儿都在屋里嚷嚷,谁说过你一句话,我这样一次,你还不乐意了?你有什么不乐意的!”
赵婶婶气得不行,对看热闹的韩妈说:“你瞧她,还有个姑娘家的样子吗?简直是个泼妇!泼妇!”
韩妈正要劝她,忽然看到邢大夫的脸忽然出现在赵婶婶,连忙住口,给邢灵使了个眼色。
邢灵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转身往房间走,拿钥匙开门。
邢大夫诊脉后,说徐柳小产后身体虚弱,如今还没痊愈,不宜劳累,更不宜受冻。开一剂药方,让赵家儿子跟自己一块去医馆取药。
路上,邢大夫忍不住说:“我多一句嘴,你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只当是一阵风刮过。你们去请她,她也回来,这本该是既往不咎的事儿。倘若人家回来,你们还待人家不好,那下次你们再去请,人家是该回来,还是不该回来?”
邻里邻居,话说到这个程度也差不多了,再说重,人家心里难免有怨言,可那件事儿,邢大夫权衡以后,还是觉得那件事儿有提一嘴的必要:“前几天,我去城西跟人家看病,人家还问我你的事儿呢,我说不知道,她们倒说得头头是道,真是奇怪”
取过药回来,赵家儿子把徐柳接回去自家屋里,亲自给她煎药。赵婶婶在厨房里烧火做饭,见到这个场景,心下不悦,高声道:“谁没生过病啊?哪有那么严重,倒在床上起不来。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生着病还照样下地干活,现在不也好好的,哪像你,那么娇气。”想到这话可能又被邢灵听到,日后学出来,脖子一缩,捂着嘴没再说了。
赵家儿子冷冷瞧她一眼:“差不多得了,还嫌周围看笑话的人少啊。”
赵婶婶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站起来,肆无忌惮道:“人家会单笑话我一个人吗?你那媳妇也未必是什么善茬儿。你去别处瞧瞧,哪儿有婆家亲自到娘家道歉,娘家人还摆着一张臭脸的?”
赵家儿子说:“这件事很光荣吗,就非得提?”
赵叔叔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都消停消停吧,一点小事儿,有什么好吵的,这么吵来吵去,财气都被你们吵散了!老婆子,你少说点话,快去做饭吧,我等着吃呢。”
赵婶婶做好早饭,在厨房里喊了一声,见他们房里没动作,又想嚷嚷。到底有点怕,愤愤不平地将饭菜送到他们房里,一路走,一路嘟囔,路过自家儿子的时候声音特意大了点:“从来都是媳妇伺候婆婆,还没见过婆婆伺候媳妇的。您要是还嫌我伺候的不周到,我嚼碎了喂给你们。”
赵家儿子放下蒲扇,从她娘手里接过饭菜:“您现在是名人啦,人家城东的人都知道你,说起我们家的事儿头头是道。”
赵婶婶戳戳他的脑门:“还不是都怪你,喝了几两黄汤嘴上就没有把们的了,什么事儿都竹筒倒豆豆似地往外倒。人家听了,不传开才怪呢,这会儿又来怨我,打量我好欺负吗?”又指着邢灵家的方向:“那个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赵家儿子把饭菜端进房间,徐柳睁开眼,半坐在床上,少用一些饭,又揉着太阳穴躺到床上,闭上眼睛,背对着他睡觉。
赵家儿子说:“睡得着吗?要不我们说会儿话?”
徐柳眼皮也不抬:“我累了。”过会儿又转头看向他,握着他的手道,“多谢。”
天一放晴,温度也降下去了,冬季的脚步眼看着近了。韩妈抓紧时间裁制冬衣,忙了好几天,想起来该把旧年的冬衣拿出来晒太阳,去去霉气,便撑起竹竿,拉上绳子,花红柳绿地挂了一院子。
邢灵从学堂回来吃饭,看到院子里明晃晃的颜色,跟韩妈说:“你怎么不等我回来一起晒呢?”
韩妈说:“你也没提前说啊,你要是提前说,我不就等你了吗?”审视她半天,笑道:“你和徐诚偷偷地见过面了吧?”
邢灵说:“他都没回来,我怎么跟他见面啊?”转瞬意识到不对,盯着韩妈:“他回来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我不知道?”
韩妈说:“我也是听你何婶婶说的。她去看招娣,路过绸缎铺的时候,看见徐诚在里面跟人家介绍,一问,原来已经回来十几天了。”还安慰邢灵:“想必是忙,没时间过来。”
邢灵点点头,食不知味地吃了饭,撑着脸坐在桌前发呆。
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了模样呢?因为周玉娥吗?
八成是,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周玉娥确实漂亮,可爱,虽然有点小性子,也是瑕不掩瑜。
人家青梅竹马的情分,是她和徐诚这数月的情分能比的?她当时就觉得比不上,如今果然是比不上。
叹一口气,她心想:“罢!罢!罢!随他们去吧。”
说是这样说,接下来几天还是心神不宁、心不在焉。上午,俞夏在上面专心致志地讲课,偶尔余光一瞥,看到邢灵发呆,停下来等了她好久,她才反应过来,拿起笔在纸上写字。下午,唉声叹气地盯着一页书看好久,有时候翻过去又翻过来,如此几次,还是不知道讲的什么,只好合上,告辞回家。
又是一天中午,她从立人学堂出来,低着头走路,要拐进小巷回家的时候忽然被人挡住了。邢灵退了几步,让他先过,他却拉着邢灵的手:“你怎么不抬头看看我是谁?”
早些时候来,邢灵看到他会惊喜,拉着他的手天南地北地瞎聊,现在只有埋怨。她把手抽出来,头也不抬,径直走进小巷:“我为什么要看你是谁?我们熟吗?”
徐诚跟上她的脚步:“我出去半个月再回来,我们就不熟了吗?”
邢灵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不然呢》我们要是熟的话,为什么你回来这么久,都不肯过来报个平安?”
何必跟他说这些呢?好像自己在生闷气一样。邢灵白他一眼,转身继续走。
徐诚拉着她的胳膊:“我不是不肯,我是生气!”
从前在这里规规矩矩地说话,还怕被人看见,这会儿拉拉扯扯的,更不行了。邢灵甩开他,不再跟他说话,撒丫子往家里跑,跑进房间,关上门。
徐诚不去门口,直接走到窗前,邢灵又要关窗,他用手挡着:“你把门打开,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了。”又指指厨房,韩妈的眼睛正从破了的纱窗里望着这里,被他一指,又缩回去了。
邢灵也看到,叹一口气,把门开一条小缝,挡在门口:“有什么话你就在这儿说,说完我们一拍两散!”
“胡说,谁要跟你一拍两散。”徐诚挤起来,背贴着门板关上门,邢灵往后撤,被徐诚拉着手腕一拽,就到了他怀里。
两个人的心都扑通扑通地狂跳,贴在一块儿,也不知道哪个声音是谁的。
徐诚知道邢灵现在还想躲,一面紧搂着她,一面快速解释:“我回来是想看你的,但是我娘说,你爹私下里有意将你嫁给孙大夫的儿子,还安排你和他见了一面,我一时生气,就没过来。”
邢灵说:“胡说!”仍旧推开他,站在窗前。
徐诚走过来,规规矩矩地站到她对面:“我现在想想,也是胡说。我们初见面什么样子?你怯生生的,统共没说几句话,后来见了七八面,才渐渐熟起来,还是朋友义气,没有儿女私情。想拉着你出去玩,还要半求半哄,费了半天的口舌才肯答应,去还要早早地回来。跟我是这样,总不至于跟他见一面,就熟络得不行。”
邢灵岂不知这话是他故意试探自己,她就气这个。说起来也是订过、年后就要成婚的人了,他对她竟没有一点信任。
话又说回来,她对徐诚也没什么信任。徐诚是根据他娘的话,怀疑她和孙大夫的儿子,她是根据徐诚和周玉娥的相处,怀疑徐诚。
她们俩是半斤八两!
这么一想,邢灵也不好意思生气,心平气和地跟徐诚说:“你知道就好。”
徐诚这次没送印泥,送了两条夏布手帕,都是淡黄色的,并无刺绣,难得的是“质如轻云色如银”。徐诚说:“这可不是买的,是下雨泥泞,行不得路,我们不得已跟送夏布的队伍留在客栈,彼此攀谈了几天,人家送的。原说一人送两条,我说我要送五个人,我娘、姐姐、周玉娥,你、韩妈——”
邢灵打断他:“凭什么周玉娥排在我前头?”
徐诚一怔,笑道:“往日我只送我娘、我姐姐还有她,一是说顺口了,抱歉。我重新说,我要送五个人,我娘,姐姐,你,周玉娥,韩妈,这样可以吗?”
邢灵点点头,心里又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太差了,主动牵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你真是因为吃醋才不过来看我的吗?”
徐诚说:“自然是为这个,不然还能为什么?你以为我是为了周玉娥才不来的吗?不可能的,我不喜欢她。”他拉着邢灵到韩妈看不见的角落,轻轻地搂着她:“我们家跟周家是几十年的邻居,她爹跟我爹是好兄弟,当日我爹死了,我年纪还小,家里办丧事,许多事情也是她爹帮忙主持的,这些年我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家又常常照拂我娘。这么多年,我一直把周玉娥当作妹妹一样看待,只是妹妹。”
邢灵低头:“那谁知道呢?”顿了顿,又补充:“至少我当时并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可还是不喜欢。
为什么事事都要有周玉娥的影子呢?说不准,徐诚曾经也和周玉娥一块儿游过武陵湖,还给她买莲子吃,还送过她发簪。
她叹一口气,徐诚捕捉到,低头看着她:“你不信我吗?”
邢灵摇摇头,仍旧叹气,把头埋在他胸口,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