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邢灵生日不久,稻子就该收了。这时候,韩妈总要回家一个多月,跟孩子们见见面,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帮着男人收稻子、种稻子,等一切都收拾停当再回来。
她一走,邢大夫就回来住。他原来住在东厢房,现在东厢房被邢灵占着,西厢房韩妈回来后还要住,他只好睡在厨房对面的偏房里。
邢家在城外租有两三亩地,收稻子的时候邢大夫也要带着镰刀和草帽跟着众人一块出城。当然,邢灵也得去。从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劳作到将近中午,再回到家里做饭,把饭和茶水送到田间地头。吃过饭在阴凉地里说说话,休息一阵,还要继续劳作到傍晚。若是碰到下雨抢收,忙到大半夜也是有可能的。
这天中午,邢灵离开稻田,顶着太阳回家的时候,小赵嫂嫂在身后喊她:“等一等,我跟你一块儿回去。”
最近赵家安生不少,邢灵没听到什么动静,韩妈也没说闲话,徐诚更不在那条巷道出没。没什么烦心事儿的小赵嫂嫂气色红润,脸上渐渐添了些肉,身子也丰满起来,虽不及初嫁过来时的美貌,也比前几个月好看多了。
她朝邢灵笑了笑,携着她的手:“我听人家说,你爹把你当宝贝似地供着,还以为他舍不得让你下地干活呢。”
邢灵说:“我每年都要跟他一块儿干活的。”
小赵嫂嫂不可思议地望着她白净秀丽的面庞:“是吗?那可真不错。”低头思量一会儿,问,“你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有不少媒人上门说亲吧?里面可有你中意的?”
邢灵说:“没有。”
小赵嫂嫂只当她不好意思,说:“怎么会没有呢?我之前听韩妈说有过一个,但是你爹没答应。”
“那估计他们直接找我爹了,我不知道。”邢大夫住在药材铺,媒人去药材铺说话不经过紫荆巷这里,加上邢大夫跟韩妈有意瞒着她,她不知道也正常。
邢灵不欲就这件事儿跟小赵嫂嫂多说,寻了别的话头:“我之前去找你,赵婶婶说你跟他们家儿子去看大夫了,怎么样?”
小赵嫂嫂在邢灵脑袋上敲一下:“什么他们家儿子,那是你哥哥,你也太没礼貌了。”又说,“也没怎样,就是开了一些药回来调理调理,最近已经好多了。”
这条道两旁不只有低矮的野草,也有许多蓝的、粉的牵牛花,邢灵穿着青灰色的衣服,小赵嫂嫂便摘下一枝蓝色的牵牛花,插在邢灵的发间,满意地瞧一眼,笑道:“邢丫头,你心里有喜欢的人吗?说出来让我帮你考量考量。”
邢灵取下花,握着花蒂在手里慢悠悠地转着:“如今还没有,等有了一定告诉你。”
“我瞧你的嘴,跟我弟弟是一样一样的,别人甭想套出一句话。”小赵嫂嫂伸出食指轻轻地戳她的脑门,不再跟她聊这些,只讲些有的没的。
吃过饭休息的时候,邢灵把这件事儿告诉邢大夫。邢大夫说:“确实有人提亲。可那户人家是走南闯北做生意的,每年总有几个月不在家,孩子只略识得几个字,我估计他跟你说不到一块儿去,好言拒绝了。”
邢灵低头揪着地里长出来的小草,轻轻点头。那户人家她又不认识,她爹拒绝此事她也不是不高兴,可她心里总笼罩着一份若有若无的忧虑:这次拒绝了,那下次呢?下次若是不经过她就同意了,她又该如何是好?
她不高兴,邢大夫也跟着提心吊胆,想着这件事儿是不是做得不对?再仔细想想,又没有不对的地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邢灵的孩童气尽数褪去,心底藏了一桩又一桩的心事儿。他好几次想问,但邢灵总能机敏地意识到,找借口溜走,或者转移话题。三番五次后,邢大夫明白,即便他问,邢灵也不会说,就像那次出城的事儿一样。
出城的事儿以后,他便着手给邢灵找婆家,到如今只有这么一户来说亲,还被他拒绝。
这件事儿说起来,其实还有点儿怨俞夏。
邢大夫认为女孩子,不必要读许多书,只要认识字、会写字,不做个睁眼瞎就好。毕竟会写字,就不能找不会写字的郎君,喜读书,就不能找不喜读书的郎君。城镇里的适龄男性就这么点,上过学堂的就更少,还有这么多姑娘要抢,邢灵容貌不差,可脾气不好,要求这么严苛,要是找不到合适的怎么办?万一拖成老姑娘,那就惨了!
当日俞夏说“读书最能移性。人读书自然就聪明,聪明自然就不会胆大妄为。”还说“她现在还小,什么都不懂呢,你也不怕她嫁人后被人家拿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给她留的家财就是她的罪。”邢大夫被他说得动心,放任邢灵从他那儿借书读,读着读着果然移了性,每天愁眉苦脸的,也不知道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在心里把俞夏骂一顿,又把错听俞夏主意的自己骂一顿,问邢灵:“你觉得徐诚这个人怎么样?”
徐诚?邢灵脑海里冒出徐诚那张英气沉稳的脸。在她认识的人中,除去俞夏,只有徐诚有种鹤立鸡群、卓尔不凡的气质。可他们接触的次数实在不算多,邢灵只对他有种模糊的好感,难以对他的人品做出准确的判断,便摇摇头。正准备说什么,猛然意识到在她爹的眼里,她跟徐诚应该还不认识,又故作茫然:“你说谁?”
“徐诚,你小赵嫂嫂的弟弟。”
“他啊。”邢灵摇头,“我不知道,没怎么打交道。”
邢大夫笑道:“我瞧着他人不错。”
雨夜相逢后,邢大夫一直留心徐诚,直到今日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大的不是。他在学堂读过几年书,辍学后也没忘记学堂的规矩,待人彬彬有礼,没有不良嗜好,连酒也不常喝。人还孝顺,脾气又好,十几年如一日地供养着近乎是瞎眼的母亲。
就是太好了,配邢灵有些吃亏。不过,既然徐柳已经开口,想必也是经过考量后,认可邢灵。如若邢灵也对徐诚有意,这门亲事再好不过。
可邢灵只说:“是吗?我不知道,没接触过。”
傍晚时分,邢大夫和邢灵拿着镰刀,随着人群回家,在家门口碰见俞夏。他恭恭敬敬地朝邢大夫作揖,说:“我已经备好饭菜和热水,特地过来请您过去。”
“我们累了一天,还是自己家里自在点,你回去吧。”邢大夫将镰刀交给邢灵,拿出钥匙开门。
俞夏也跟着将目光转向邢灵:“我瞧邢姑娘累了……”
“我不累。”邢灵盈盈一笑,一只手握着两把镰刀,另一只手取下草帽扇着风。
在烈日地下晒了一整天,她的脸黑了许多,脸上还有擦汗产生的一团一团的污垢,脏兮兮的,像个没人养的小乞丐。眼睛却是亮的,没有一点疲惫的痕迹。
俞夏恼她看自己这么多书,现在一点忙都不帮,却也无可奈何,又对邢大夫说:“饭菜和热水我都准备好了,你们过去洗个澡就可以吃饭,这总比自己在家里烧热水、再做饭更省事儿。再说,我师傅也在那儿候着呢,他也有话想跟您说呢。”
俞夏可以等他,那位老夫子可不行,邢大夫想了想,说:“你先回去吧,我们收拾一下就过去。”
邢灵年纪大了,还信神啊鬼啊的东西,晚上一个人在家里总是害怕,邢大夫便带着她一块儿去。他们男的喝酒,邢灵乖乖地吃饭,吃饱了拽拽俞夏的衣袖,说要上楼看书,俞夏握着灯台把她送上去,又独自抹黑下来。
酒过三巡,不等俞夏相问,邢大夫直接说:“我不收你为徒,也是为你好。人啊,多一样技能就多一样选择,可有选择不一定就是一件好事儿。我私心还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复官,重新走马上任,而不是跟我一样留在这里做大夫。”
俞夏摇头:“即使有机会复官,我也不愿意去。”
“我当年就是这么想的。”邢大夫饮尽一杯酒,将酒杯轻轻放在桌面,语气也有些恍惚,“如今一二十年过去,我没有一天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不是因为我贪图名利,而是因为这世道,实在是太缺好官了。若是像你这样的人都不去做官,那天下的父母官的只能是蝇营狗苟、趋炎附势之辈,你能指望他们做什么事?好在我们这边的官还可以,清廉不清廉我不清楚,好歹能办事儿。话又说回来,你的事儿确实非比寻常,要等换了天,才好办。”
这天也不是说换就能换的。俞夏自觉没本事从黑暗里撕出一方白来,对于复官也不抱幻想,仍旧盯着学医的事情,问:“我若是一直没复官呢?”
邢大夫说:“你再等一年吧。要是一年后还没复官,我就收你做徒弟。时候不早了,我们也散了吧,明天还要干活呢。”
次日一早,邢大夫跟邢灵出门的时候,又碰上俞夏。不过他穿着旧衣裳、戴着草帽、握着镰刀,虽然气度还是不一般,但多少有点像农民。见到邢大夫和邢灵出来,他把镰刀插在腰间,恭恭敬敬地作揖,说:“我今儿跟你们一块儿下地干活。”
邢大夫上下扫他一眼:“你细皮嫩肉的,能行吗?”
“怎么不行?”俞夏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我看起来文弱,实际也是练过武的,这点农活还不在话下。”
说是这么说,实际不到半个时辰,俞夏便坐在田埂上,捶着自己的腰:“邢姑娘,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他们三个人一块从地头割水稻,邢大夫负责的面积最大、邢灵次之、俞夏最少,反而是俞夏最先嚷累。邢灵直起腰,笑着说:“我不累,你要是累了,可以休息一会儿。”
人家姑娘家都没说休息,他先休息,面子上不大过得去。俞夏叹一声气,艰难地站起来,胳膊叉在腰间,学着别人的样子直了直腰:“我也不累,那过一会儿再休息吧。”
邢大夫大笑起来,对邢灵说:“今天出息了啊,我记得昨天这个时候你都歇了两回了。”又朝俞夏笑笑,“你休息你的,别管她。”
邢灵哼一声,自顾自跑到地头拿过来一大一小两个葫芦,把大的葫芦递给邢大夫:“爹,喝点水。”自己打开小葫芦喝几口,又跑回低头在树木遮挡的阴影里躺下,把草帽盖到脸上,舒舒服服地休息起来。
俞夏轻轻一笑,也学着她的样子躺在地上。却把帽子放到一边,手遮着眼睛,从指缝间望着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和耀眼的太阳,感受带着稻香的热风吹过身体的滋味。
他从来没有做过艰苦的劳动,如今既觉得累,又感受到一种由衷的来自思想上的快乐——在辽阔无边的天地间,在古往今来的时空里,他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蝼蚁。他经历的事儿早有前人经历过,在未来也不乏后人重蹈覆辙,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种“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快乐,比闷在家里读书、弹琴更能排解胸中的愤懑。
休息一会儿,俞夏精神振奋,坐起来对邢灵说:“邢姑娘,你回去给我拿壶水吧。”
“我不去。”邢灵立刻拒绝他。
俞夏捡了颗土疙瘩砸在邢灵的脚边:“我借你那么多本书,现在也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
“你喝我爹的水呗。”邢灵抬起帽子嫌弃地瞥他一眼,又盖上帽子,“我爹报答就相当于我报答,一样的。”
“我爹报答就相当于我报答”,俞夏在心里重复一遍这句话,深以为然,点点头。跟休息的邢大夫说:“她怎么这么难使唤?”
邢大夫说:“她傻,不知道回去拿壶水就不用顶着大太阳在地里干活了。”起身把自己的水壶扔给俞夏,“你要是不嫌弃,将就着喝点吧。”
俞夏拿过水壶,用手帕擦了擦葫芦口,将葫芦一斜,仰着脑袋喝瓶口淌下来的水,喝完后还故意对着邢灵大声感慨:“哎呀,这几个月的书算是白借了,人家一点儿都不领情。”
邢灵坐起来:“你不会自己回去拿吗?回去拿水,就不用顶着大太阳在地里干活。”
俞夏没想到她是这么想的,心里一暖:“这么说,是我错怪你了?”
邢灵哼一声,把帽子戴到头上:“懒得跟你计较,我要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