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娣的事儿不止影响何家,也牵连到嫁出去的招娣。邻里间偷偷说就算了,逢着亲戚过来,还有不懂事的小姑娘带着亲戚到王记油坊斜对面的地方,指着招娣说:“这就是那个女人的姐姐。”
声音招娣听不到,可指指点点的样子实在难以忽略。她扫那两个人一眼,跟婆婆说:“快中午了,我去后院做饭。”
“不忙。”她婆婆指着那两个人,“你先问她们要不要买油,在那儿站半天了。”
招娣奇怪地看婆婆一眼,转身朝那两个人走去,还没踏出店门,她们便簇拥着跑了。
招娣不欲讨没趣,缩回脚。她婆婆却大步踏出店门,撵上那两个小姑娘:“跑什么?”直撵到那小姑娘家里去,跟人家的父母说,“你们家姑娘方才领着亲戚到我们家门口指指点点,我待要问她,她却跑了。想是我家无意间得罪了你们?”
那父母你看我,我看你,都说:“哪里的话,不曾得罪我们。”做母亲的又把女儿从屋里拉出来:“好端端的,你跑到人家门口指指点点做什么?快跟你婶婶赔个礼,道个歉。”
那女儿撇着嘴不肯,被母亲瞪一眼后,方不情不愿地说:“婶婶,对不住,我不该到你家门口指指点点。”话说到这儿,事儿就可以了结,谁知她又接着说:“可这也不怪我啊,都是你们亲家不干净……”
“还说!”那母亲狠狠在她脑袋拍一掌,“让你道歉就道歉,哪儿来这么多话,都是我们骄纵了你!”
眼见她们要吵起来,招娣的婆婆挺身挡在她们母女二人中间,对那母亲说:“她说这话也不假,何家二姑娘的事儿确实闹得满城皆知。”说着望向那女儿,“可一码归一码,我们家招娣干干净净,这点我心里明镜似的。”
“你哥哥娶个媳妇有多艰难你又不是不知道,就为他成婚这件事儿我们家整整折腾了三年,媒婆都换了四五个,好容易才找到招娣这样的好人儿,娶进家门。你这样搅闹,是必得见到你哥哥到老死都是一个人才高兴吗?”
“不过指着说几句话,哪儿有那么大的影响。”那女儿心里已然知道,口中还不肯承认,低头盯着泥地。
她母亲又想动手,仍被招娣的婆婆拦下。她对那家的女儿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年纪不小,马上也该有媒人登门,倘若我专门跑到男方家里对着人家指指点点,你又作何感想?”
前几年这城里就发生过类似的事儿。那两户人家已商定好婚期,却有跟男方家庭结过仇怨的人专门跑到女方家门口诉苦,将红绳硬生生剪断。后来女方另寻她人,男方却坏了名声,娶了个外地的媳妇。虽说现在日子也过得挺好,可其中的波折到底还是没有好。
提起这事儿,那女儿才有些心惊,胆怯地看向母亲。母亲安慰地搂着她的肩膀,还没说什么,招娣的婆婆便说:“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说这件事儿,不过是告诉你们家丫头,君子论迹不论心,甭管你心里怎么想的,别犯傻。跑到人家家门口指指点点,你能得什么好?”
她操持生意二三十年,又扶养一个痴傻的孩子长大,行事既干脆利落,又有些远谋。这样一闹,以后邻里不管心底怎么想,明面上都不会说招娣一句坏话。若有好事之人传扬出去,也能使招娣对这个家更死心塌地。
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不得不为他计深远。
说起来,这儿子不是天生就傻,是三岁的时候发高烧烧傻的。当时邢大夫还不出名,城里的人生病都是去请张大夫,张大夫过来望闻问切,开了方子,谁知三剂药下去仍高烧不退,换了新药方依旧无济于事。
当时孩子哭都哭不出来,眼见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没奈何,他们请邢大夫来。邢大夫开一个药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条命来,可惜烧的时间太久,脑子烧坏了,从此变得痴呆。
孩子养到三岁,已经有了感情,即便痴傻也舍不得扔掉,只能留在家里。
她也想过再生一个孩子,可邢大夫说她的体质不适宜生孩子,若是再怀孕,孩子保不住不说,对她的身体也不好。
亲戚邻居知道后,都劝他们花钱买一个或者去别人家过继一个,他们狠不下心来做拐带人口这样的勾当,于是从多子的人家里过继了一个,谁知没养几年又逢变故。自此歇了收养的心思,全心全意养这一个孩子。
养着养着,也养出希望来。这孩子痴归痴,有时候却不傻,且随着年纪渐长,也渐渐地有点儿聪明。你唠叨个千百来次后,他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虽然呆呆傻傻,却也不闹事儿,只是脾气上来的时候性子太执拗,不好管教。
十七八岁的时候,王家就开始给他张罗婚事。要么是人家瞧不上他们家的呆子,要么是他们瞧不上人家女孩儿性子不好,如此拖了三年,也没遇到合适的人家。
正当他们心灰意冷的时候,何家的招娣在城内渐有些名气。王家了解她的情况后,喜得当晚都没睡好觉。
何家的大女儿,自小便跟母亲一块拉扯弟弟妹妹长大,自然知道怎么照顾人。跟她娘的关系大概不太好,据说她娘更喜欢她弟弟,大冬天还要她去河边洗她弟弟衣服,冻得一手疮。性子又温和,即便是这样受欺负,也没跟母亲吵过嘴。
哪一条列出来都是好的,加在一起更是绝好。娶招娣进门,几乎把他们一家十几年积攒的钱全部用光。好在招娣果然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入门一来从没对他们的儿子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也没跟他们红过脸,邻里没有一个不夸他们家苦尽甘来。
谁知道偏偏出来盼娣的事儿。
初闻这件事儿,她还有些生气,略想一想便感谢上天给的这段机缘,待招娣比往日更亲厚。今日这事儿,也是做给招娣看。
从那户人家回去后,招娣的婆婆志得意满,没想到还没进门就看到这周围有名的小瘪三正缠着招娣,问这坛子卖的是什么油,那坛子里卖的是什么油,招娣皱着眉头,不胜其烦。
这小瘪三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连个媳妇也不曾娶得。招娣嫁过来那天他便起了色心,趁着闹洞房几次想占便宜,都被招娣的婆婆请来镇场子的好人挡了回去。后来也偷偷来过几次,总是讨不到好,渐渐歇了心思。
听说盼娣的事儿后,他又死灰复燃,连日在油坊盯着,专挑着她婆婆不在的时候过来。进门后也不说要买什么油,先背着手在店里逛一圈,要招娣一一给他介绍,再买肉一样上上下下瞧着招娣。
果然,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招娣模样太俊了,容易招惹是非。招娣的婆婆叹一口气,咳嗽一声,笑盈盈地走进来:“买什么油啊?”
那小瘪三胡乱说了一样,招娣的婆婆便领着他到坛子前,问他要多少。那个人琢磨着口袋里没什么钱,陪个笑:“不急,不急,我到别处看看。”说着便走了。
傍晚时分,徐诚过来跟她们寒暄几句,问:“何家的二姑娘还去普济庵吗?我们家掌柜的说,三日内交齐六两银子,便许她去。”
招娣的婆婆看向招娣,招娣说:“当时说要去,现在不大确定,等我回去问问吧。”
徐诚毛遂自荐道:“恰好我要去紫荆巷一趟,便替你们传个话吧。”
自那日他姐姐徐柳赶他回去,他一时赌气,再没去过紫荆巷。这些日子气渐渐消了,便想再去找邢灵问问情况,同她说几句话。谁知这会儿邢灵正在立人学堂看书,他扑了个空,只拿了六两银子回去交给掌柜。
何家也怕连累招娣,所以定下盼娣离开之期后,并未给招娣递消息。但何叔叔出门置办酒菜时难免见人,大家就猜到盼娣要走,这消息传来传去就传到招娣耳朵里。
招娣想回去,又怕公婆心里不舒服,犹豫再三,还是把这想法压下。
谁知午饭后,她公公竟然问:“你妹妹明天一早就要去普济庵,你知道吗?”
招娣说:“我倒没听说。”
她公公又问:“你现在听说了,心里怎么想的?要回去一趟吗?”
招娣说:“嫁鸡随鸡,家狗随狗,都依爹娘的。”
她婆婆说:“你说依我们,我们还说我依你呢。你若是愿意回去,那就回去。再在家里住一晚,跟你妹妹说说话。若是不愿意,我们就假装不知道,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
招娣又仔仔细细地看他们一遭,低头说:“我还是想回去。再怎么说,那也是我家,她也是我妹妹。”
虽说只有半个多月没见,可要说的话却有很多,她们母女几个直叙到夜深,方起了睡意。
何婶婶的意思是按照原来的规矩,招娣跟盼娣睡、来娣跟何斌睡,盼娣却说:“我都要走了,你们就依我一次吧,我想单独睡张床。”最初,盼娣是跟招娣一张床,暂住何家时,盼娣和韩妈一张床,招娣出嫁后,盼娣跟来娣一张床,这么算下来,盼娣却是没有单独睡过一张床。
她说完,笑眯眯地看着招娣,招娣说:“我去邢家跟邢灵睡,我们也好久没见过面、说过话了。”
她还怕邢灵睡着,谁知道刚敲两声门,便听到邢灵问“是谁”。她报上姓名,邢灵便打开门:“我正看到有妖怪把唐僧捉去,你突然敲门,把我吓一跳。”
这么一说笑,她们就不像许久不见的样子。招娣也放下心,说:“大半夜还看书,真够用功的。”
“你来了,我就不看了。”邢灵拉她进来,锁好门,吹灭烛火,跟她上床睡觉。
躺了不知道多久,招娣还是睡不着,推了推邢灵,问:“你睡着了吗?”
邢灵摇摇头,问:“怎么了?”
招娣侧过身子,小声说:“我觉得盼娣对我有意见。”
邢灵也侧过身子,面对着她:“为什么?”
招娣犹豫一会儿,才说:“其实,杨虎最先找的人是我。我那时年纪不小,对男女之事已经有些了解,只骂了他一顿,并没告诉爹娘。我以为他会就此了事儿,谁知道他居然去骗盼娣。”
邢灵不知该如何回复,想了好一会儿,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说你,谁也想不到的。何况事情已经发生,再怎么自责也是枉然。”
“事儿是过去了,可人的心里过不去。”招娣脑海里浮现出盼娣毫无温度的笑容,叹一口气道:“这一个月来,我老想着这件事儿。你说,如果我当时聪明一点,预判到杨虎接下来有什么行动,盼娣是不是就不会经历这些?不只是盼娣,也许其他女孩子也不会经历这些。”
这几个月邢灵看不过少书,思量过不少事儿,眼界和悟性也跟着拓宽不少。她宽慰招娣说:“其实,应该为这件事儿自责的是杨虎,不是我们。但是他这种人,应该不会自责,只盼衙门那边能判得重些,让他没好日子过。他犯的这些罪,也不知道够不够死刑。”
招娣摇头:“不知道,应该不够吧。唉,你不知道,我娘的兄弟就这么一个独苗,他一死,就绝户了。在这件事儿传出来以前,我娘还背着我们给官差送不少银子,说要买个无罪释放。现在她虽然闭门不出,但谁也不敢担保她私底下没做手段。我们家的钱,我的彩礼可全在她手里,她花在盼娣身上,我没意见,可花在杨虎身上,就不行。”
邢灵说:“何婶婶应该不会这么做,你也别把你娘想得太坏了!”
招娣叹一口气道:“不是我想的坏,有时候她做事儿真的不按规矩来。就拿彩礼的事情说,本来说好了三十两银子,她不知怎么想的,到结婚的前两天,忽然就加到了五十两。这事儿若不是我嫁过去后听别人说,还不知道呢,我公公婆婆也不告诉我。”
邢灵说:“不告诉你不是好事儿吗?知道了也是白添烦恼。”
招娣说:“是啊,所以我也说人家好。”她笑了笑,忽然道:“邢灵,你以后嫁人,也得考察男方家人的人品,像赵婶婶那样的就不行!”
邢灵蒙着被子哀嚎:“我爹劝我就算了,你也劝我,我正烦呢。”
招娣笑道:“还不是为了你好!真的,必须要考察对方家人的人品,不然啊,要吃亏的。好了好了,不跟你聊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