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十一月的初冬。还未曾下第一场雪,海面除了风稍大一些,并不特别冷。
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铺排在深绿色的水面,像一汪上好的翡翠镶了一层金箔,富贵逼人眼。
渡口在望,甲板上闹腾起来,二、三等的舱房里探出许多个脑袋,夹杂着激动的呐喊。
方绍伦往甲板的边缘让了让,从英国花呢面料的西装裤口袋里掏出薄薄一张纸,展开来是油浸的印刷体:“父病危速归。”
短短五个字,让他这十来天寝食难安,一直悬着心。
三年前他离开时,方学群的身体还十分硬朗,亲自送他到沪城的码头登船,又嘱咐随行的长随阿良,“好好伺候你家少爷,倘若知道调皮淘气,回来定要用鞭子抽你。”
阿良那时才十三四岁,正是爱玩的年纪,方绍伦又不太拘着他,整天皮猴似的乱窜。
但他远赴东瀛求学,身边一班伺候的人里头也只有阿良愿意跟他去。
其他几个各有负累,再说都知道他这一走算是败走麦城,没有烧冷灶的道理。
归期难定,隔着数千里之遥就靠几封书信,也怨不得人故土难离。
阿良攥着两张花笺,踩了风火轮似的从舷梯跑上甲板,“少爷少爷,”十七岁的少年仍在变声期,公鸭嗓粗嘎刺耳,扬着手里的花笺,高声叫唤,“这是……”
方绍伦用责备的目光看他一眼,阿良看看甲板上四散的人群,逐渐汇聚来的目光,骨嘟了一下嘴巴,跑到他身边低声道,“这是隔壁舱房的秦小姐,还有五号舱的董小姐给您留的地址和电话。咱们家的给她们吗?”
临别在即,同船许久,相互留个名帖也是应有之义,方绍伦点头。
“我已经给了哩,之前的余小姐毕小姐不都给了么,这两位小姐还要更漂亮些,我想少爷必是会肯的,就先给了。”
他塞一颗巧克力到嘴巴里,嘟着嘴嚼个不停,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卖弄着机灵。
方绍伦接过花笺,在他头上拍了拍,“跟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你家少爷难道是外貌主义?又去骗人糖吃,小心你的牙齿。”
“哪里是骗,她们硬塞我手里。”阿良喜滋滋的拍着鼓鼓囊囊的口袋。
因着方绍伦的关系,阿良这段时日没少收到打赏,银钱他不敢要,些许吃食自然笑纳。
从东瀛回华国只能乘坐邮轮,在苍茫的大海上颠簸久了,着实无聊,同行的几个华国留学生不免凑在一起吃饭、打牌,途中两次靠岸,下船一块游逛,彼此都混熟稔了。
方绍伦无疑是这一堆人中最受欢迎和瞩目的一位。
他身量修长,脊背挺直,日常总穿着三件头西装,言谈举止间透着点富家公子的矜贵范儿。
皮肤泛着亚裔人种自然细腻的光泽,一看就知是无需在艳阳下奔走劳作的人士。
五官俊美但不显女气,一双眼睛尤其好看,便如刘鹗在《老残游记》里头写的:“像秋水般清澈,像寒星般闪烁,像宝珠般晶莹,像白水银里涵养着两粒圆润的黑水银。”
他不爱用刨花水,总觉得油头粉面类比晋人傅粉簪花之恶俗。一头黑发四六分开,被海风吹得飞扬。
二十一二岁的年纪,正是年轻人最美好的时候,譬如十一二点钟的太阳,耀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
一干人等互通家世,西南方家的名号一报出来,众位女士都不由得眼前一亮。
众所周知,方家是西南豪族,西南诸城地界上,但凡大一些的米面粮油布庄当铺,几乎都镌刻着方家的徽记。
单看方公子这身皮肉和气派,非大富大贵之家作养不出。而且这年月,还能带随从一块去留学,自然不是一般人物。
何况船上早晚风大,长随抱出来的大氅、斗篷,虽是旧物却质地精良。
他时不时掏出来看时间的怀表花纹繁复,左手大拇指上一枚扳指碧翠莹润……种种细节无不彰显着家世底蕴。
几位小姐都是有眼力见的,整天莺莺燕燕簇拥围绕着他。
男士们自然艳羡不已,但方绍伦并不因此夸耀吹嘘,他看着温文有礼,实则性子有些傲气,从不主动与人结交,这群人中能得他青目的唯有一个赵生。
赵生名赵瑄,字书翰,是考取的官费留学生,一般留学都是夏季结业,他却提前半年拿到了文凭,可见十分用功优秀。
且留学生大都恨不得多在外逗留,反正一应花销是家里负担,他却急着归国,言谈间颇有一展所学以图报效之志。
大家在沪城下了邮轮,他们几个往西南来的,又再改乘了国内的轮船。
几位小姐中唯秦、董二位同往西南来,临别都留了名帖,以期来日再叙。
方绍伦接过那两张花笺,随手塞到大衣口袋里。虽有夕阳余晖,甲板上风大,他在西装外穿了一件双排扣呢子大衣,系着黑白二色交织的羊绒围巾。
舷梯处传来一阵声响,却正是秦、董二位与赵书翰一块走上了甲板。
明明要面见,偏要长随给他送花笺,这正是小姐们矜持可爱的做派了。
秦小姐是位丰腴美人,家里是在理城做绸缎生意的,开口先带三分笑意,“方先生,要下船了?家里会来接吧?”
方绍伦点头,“出发前给家里寄了信,应该会来接。”
董小姐身材瘦削,颇有书卷气,说话也细语柔声,“我跟秦小姐回理城,跟赵先生倒是不顺路。”
赵书翰穿一袭棉袍长衫,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他擦了擦额角,“不打紧,不打紧。”
董小姐是好意,想替他问问方先生顺不顺路,他书生意气,不免觉得尴尬。
其实方绍伦昨晚便让阿良去告知赵书翰,他们都回月城,可以一道走。
赵家在月城下边的县城里,观赵书翰穿着谈吐,应是书香门第。他言谈不俗,志向远大,方绍伦颇为钦佩,愿意与之结交。
阿良显然又把这事忘了,半大小子做事毛手毛脚,丢三落四。他闲时教他认字,今天教的,明天就能忘个干净。吩咐的事情十有三四不记得。
方绍伦忙道:“赵兄若不见弃,可与我一道回月城。”
赵书翰也不过分忸怩,“怎敢言弃,只是叨扰了。”
四处乱窜的阿良突然指着远处的岸边,跳起脚来,“少爷,快看,那一准是闵礼少爷,他来接你了!”
阿良眼睛特别厉害,方绍伦总叫他“千里眼”,隔得还远,他只看得到隐约的轮廓,但心跳也随着这声叫喊剧烈跳动起来。
久违了,故乡!久违了,闵礼!
留洋三载,这是他第一次回家,如果不是这封电报,至少要到明年的夏季拿到一纸文凭才会考虑回国的事情。
随着轮船越靠越近,岸上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站在渡头翘首以盼的那一位,确实是袁敬!
那是个极为摩登漂亮的青年,同样穿着三件头的西服,戴着圆顶礼帽,马甲边袋旁缀着的怀表链条在夕阳下闪着金光。
等再近些,他取下帽子向方绍伦挥舞着,俊朗的长眉、明亮的双眼、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唇角一一呈现,与站在船头的这一位简直如日如月,难分伯仲。
方绍伦同样激动的向他挥手,一别三年,只靠鸿雁传书,实在难抑思念之情。
但随着袁闵礼的身影一同变得清晰起来的,还有不远处渡口边一字排开的六辆黑色小汽车。
方绍伦稍稍皱眉,光为迎接他,这排场太大了些。
他特意不坐火车,改乘轮船,多绕一日一夜到海港,就是不想惊动沪城的世伯世叔们。
虽说都是方家的世交,方学群拜把子的兄弟,但倘若他爹病重,实在不宜声张。
这么兴师动众的来接他,不像是闵礼一贯谨慎的作风。
同行的一班留学生看见这排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方绍伦跟他们打过招呼,便领着赵书翰一块下船。
轮船呜咽着靠岸,还不等停稳当,阿良早拎着他和赵书翰的两口大皮箱健步如飞的跳下船去。
袁闵礼亲自上船来接他,身后跟着两个长随,嘴里喊着“大少爷”,上前抢着接过方绍伦和赵书翰手里剩余的几件行李。
“闵礼!”方绍伦凝视着熟悉的灵动双眼,露出欢喜的笑脸,袁闵礼张开双臂,两人紧紧相拥。
他俩从小一块长大,方袁两家有通家之好。后来袁父去世,家道中落,方家时有帮衬。原本约好一块去留学,但三年前,方绍伦远赴东瀛,袁闵礼却未能同行。
“绍伦,你总算回来了!”袁闵礼拍打着他的肩膀,方绍伦先给他介绍赵书翰,两人相互见礼。
看看四周,因着两人的富贵气派,旁人都绕道走,原本拥挤的下船通道反倒空出来一块。
方绍伦稍稍转向一侧,低声道,“我爹他……”
“放心!方叔已大安了……”袁闵礼挽着他的胳膊往渡口走,又招呼着赵书翰跟上,“再去信估摸着你已上船,方叔说让你早点回来也好,省得他老人家时不时惦记。”
方绍伦得了这个准信,悬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长长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他眉梢眼角都带上了松快的笑意,却在看到打头那辆车里钻出来的身影时,凝了凝,“他怎么也来了?!”
难怪就接两三个人,却来了一个车队!这是张三……爷一贯的作派。方绍伦多年前因此取笑过,说他“穷儿乍富”,他却一笑置之,所到之处,仍是铺张排场。
穿着立领长衫披着斗篷的高大身影,在暮色中缓步向方绍伦走来。那斗篷肩线缀有一圈精致的刺绣,领口扣着一枚绿宝石别针,蓬松油亮的毛领泛着乌沉沉的光泽。
赵书翰与他一同转过身,看见那道身影,脱口而出,“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这书呆子!方绍伦咬了咬牙,但也不得不承认,同样长衫加斗篷,唯有张三能穿出这股“西北望射天狼”的气势。
他从北地逃难而来,身量比一般南人要高出一大截。不过方绍伦在沪城求学期间,认识不少北边来的男同学,张三的身段仍是个中翘楚。
多华丽的衣袍、精美的配饰,都只是陪衬。
他施施然走近了,抬手取下那顶费多拉帽,一张十分周正又带着点痞气的脸庞便显露出来。
剑眉上扬,单薄的眼皮,鼻梁挺直,嘴唇偏薄,这张脸的五官排布极为合理,但你绝不会用俊俏漂亮来形容它。
浓郁的黑发蘸了刨花水梳得油光滑亮,鬓角齐整,在别人身上显得油头粉面,到他这里却拐向了邪魅狂狷。
他手执一根时髦的“文明杖”,步伐移动间,左右开裾的长衫微微拂动,隐现擦得锃亮的皮鞋。
候着的一行人看到方绍伦走近都只略微躬身,稀稀落落的喊着“大少爷”“大公子”,看到他钻出车厢,却纷纷挺直了脊背,立正了步伐,齐声喊了声“三爷”。
方绍伦不由得撇撇嘴,嘴角却也带出点笑意来。
因着岁月的流逝,他对故土、故人都生出了几许感慨,稍感陌生,又因这陌生多了几分惦念。
然而,当来人扯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眸光在他面庞打圈似的流转,尤其长眉微微上挑,曼声道,“怎么?三年不见,大少爷不认识我了?!”
方绍伦瞬间收复了那丝柔情,这腔调、这声气,这仍是他记忆中的张三,锦绣皮囊下包裹着一肚子坏水的狗东西!
方张组合/坤伦CP上线~[红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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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