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书信 第12章 婉君·伍

文生，

你说换了地址，我想你上封信是不是没收到。看你回的多半是上上封信的话了，不过没什么，看你好我就高兴了。本来不应该这么写了。你不让我写信，我也没其他办法，有的时候在家待得心神忐忑，总觉得没了联络更加寝食难安。何况阿爹阿妈两个人也习惯一个月告诉他们些消息，我怕说了又让他们跟着担心，只能像平时那般佯装写信。但愿他们二老别看出什么端倪来，否则我倒是不好收场了。

不过我确实有些话想跟你说的，虽然你现在看不到，但我就当你像往日那般，每次干完活回到家里，摆上小凳、喝点茶。跟你对面聊会天，这是挺好的休息了。

从你被当壮丁抓走，我就有些难受，虽然你一直说是自愿去参军，想为国家做点事情。但我又何尝不想和你一起好好过日子，有时候我想要是你当初去别的地方躲起来，他们把黄柱抓走也就了事了，乡里的人也不会数落什么。日子过得越久我就越这么想，我是不是在钻牛角尖，要是我能钻出个为什么也算好样的。

黄柱家生活困难，你跟我说你要是不去他们家就只剩孤儿寡母带着一个瞎了眼的老娘。可想想，谁家又比谁家过得好呢，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因此好事都争先，坏事都缩着。十里乡的王有你知道吧，就是乡长的老战友，被炸弹炸断了一条腿，炸出来的火把他半个身子烧得体无完肤。好歹抢回了一条命，但你说这个年节，粮食紧、人也紧，壮劳力不是被拉去参军就是出去打工，有几个待在乡里，更别说一家老小除了自己吃口饭，还得照顾着病号。想留下来的，那两亩地还不够一家子分的。肥点的地早被地主老财刮了个干净，那是雁过拔毛、蛾子身上都能刮下三两肉。这么个情况，谁还有活着的奔头。

活着的人本来活得很困难，碰上个军队烧杀掳掠一过去，人就跟田里的小苗，说没就没了。那些军阀哪个不是铁公鸡一样，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觉得是我乐观、天真，我不懂军阀，不懂顾升，什么都不懂。你说我又不是个傻子，没亲眼见过也听过看过，能拿枪杆子压人的，哪是群善茬呢。

我每次给你的信都尽量挑些好的说，毕竟我知道，你说给我的也是你遇到的十件事里面最不要紧的几件。真正性命攸关的事，战场上的情况，你几乎是不讲的。所以我更不能给你压力了，这封信本身也不准备发出去。我想等你平安归来，我再把它扔给你，让你天天读几遍。

但我还是放不下心，我这几天一直昏昏沉沉的，快跟阿妈一样干不动活了。我曾经看见过枪毙人，一枪子下去，脑袋开花，空气里的腥味比宰十头猪还重。“啪”一声，脑袋一下子炸开了，就看到刚才还梳着个小辫子的人没了脑袋，上半身上面顶着些离了拉了的碎肉，红的白的搅成一片。

从那时候我就总是心里不安定，一听到枪炮声就觉得下一个被爆花的是我自己的脑袋。那个场景实在是惨不忍睹，我真的害怕，害怕你出什么事。战场上杀人不眨眼，子弹也不眨眼，除了对面的不断突突人，就连自己这面的看不清也容易误伤。我没法细想这个事，你走了以后，我们过得也并不怎么样。现在城里的菜不好卖，价格被抬得太高了，一般人都买不起。前些日子政府征上去一批公粮，城里的粮食又贵了，以前一块银元能买一斤米，现在只能买半斤。卖菜的多半是我这样的，每天翻山越岭挑两篮子菜，拿着钱卖给城里的菜行。从新任省长上任以来，以前的都督就再也没露过面，他有些好的条令也都慢慢荒废了。以前政府给菜行补贴，好歹能便宜一点，我们也能赚点生活钱。现在倒好，政府不管，也都不往里送菜，我们只能自己在街边找个地方。粮食贵了，青菜更是成倍的涨价。不涨价别的菜农就给你使绊子，让你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就吃不上饭。

我去卖菜总能碰上些穿着旧衣服出来采买的小媳妇们。有的怀孕了，夫家不顶用，连点菜汤都不给，就指着媳妇一个人出门减点烂菜叶子回家自己煮了熬汤。还有的是男人不在家，家里剩的都是老弱病残，只能自己出来做做活计好顶起来这一个家。我和她们商量好了，要是太阳落了之前我还没卖完，剩下的就都便宜给她们拿回家煮成菜汤。有的要尊严，不肯白要，我就商量着换点她们多出的东西，有点布料什么的拿回家里补补丁丁又能做件新衣服。有的讲究不多，给就给了。好歹家里没有大肚汉，我和阿爹阿妈吃的不多，家里还有些腌菜，总比她们强一些。

这个世道老百姓互相没有谁比谁活得好，只有谁比谁活得难，各家都帮衬一点，就不至于绝户。刚来大岭乡的时候多难，你靠着个整天喝大酒的叔叔，地都荒了，吃不上饭，在井边天天打水喝，饿的皮包骨。我和我阿爹刚来时也不比你好，我们在这没一个认识的，别人家最次也有个茅屋，我们什么都没有，只好去一家不知道哪个大家族留下的破宗祠生活。那时候没有地也没有牲畜，我和阿爹每天出去给乡里人干活，换一口吃的。后来乡长看我们父女俩不容易，就把一户刚走的老人家剩的两亩地带一小屋给我们了。亏得这个屋和地，不然阿妈也不会从邻村嫁过来。虽然这其中的事也没有这么容易，但好歹也拉扯起来了这个家。等你来的时候看到的就已经是我们又找人糊过的房子了，地也多了一点。

所以……虽然我对黄柱有怨，但也怨不得他。该怨的是那些为非作歹的洋人、杀人不眨眼的军阀，还有地主老财、山匪流寇……

你看，待着也是死路一条。像你去参军，或许就能参出来一条自己的路呢。人得向前看，我现在活着的念想就是希望有一天咱能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堂堂正正挺起腰杆，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谁也不用怕！

婉君

癸亥秋拾月拾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