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默钧瞧着他此刻可怜巴巴的样子,心中明了,小家伙是认错了,且不论以后究竟能不能改,反正是认错了。
他轻轻叹息着,知道自己终究是狠不下心来惩治了。
安以琅见祁默钧虽然没有说话,面色却总算有所缓和了。心中也升起小小得意,于是便又使了一把劲儿,转身指着倒在书案边的赵清渱告起状来,把锅直接丢回到罪魁祸首的头上:“说到底还是他,是他故意用银鲤拖我下来,吓唬我……还不承认自己害死谭聋子的事!”
不得不说,安以琅这招祸水东引确实管用,至少在祁默钧眼中,比起需要好好教育的小家伙,眼前的赵清渱显然要承担更多他的怒火。
他的目光随着安以琅看去,戴着白玉扳指的手稍稍一抬,那贯穿了枯骨的触丝,便生生拉扯着赵清渱,从地上半跪起来。
尽管没有了头颅,无法发出声音,但从赵清渱不住颤抖得快要碎裂的脊骨上,安以琅还是看出了他此刻正承受着剧烈的痛苦。
“我已经告诉过你,什么人是不该碰的。”祁默钧的眼神越发冰冷,戴着白玉扳指的手,看似无力地轻拂过触丝,却让赵清渱的枯骨更为痛苦:“可惜,你好像并没有听进去。”
就在这时,暗红色的液体从赵清渱的骸骨中渗出,顷刻间便染湿了半透的长衫,似是白硙又似鲜血,淋淋地落在地上,汇成了字迹。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我的白硙无法与亡者相通。”
“为什么即便我也死了,却还是见不到珍妹!”
“我没有害过人——”
那字迹不再如在纸上时那般工整,鲜血淋漓地如蛛网般在地上凌乱地铺开,所含的怨气几乎凝为实质,任凭水流冲洗,也无法褪去分毫。
安以琅忍不住又往祁默钧的轮椅后退缩几分,忐忑地问道:“大少爷,赵清渱这是死后变成怨鬼了吗?”
“不,这可不是怨鬼。”祁默钧操纵着手中的触丝,似淡然又似怜悯地说道:“这是执妖。”
“人身虽死而执念不灭者,便会化为此物。”
“什,什么,还有这种事情?”安以琅微微怔愣住了,他从小就敬畏鬼神,跟着表叔拜过不少庙,但从未听说过这世间竟真的存在此等异物。
不,不止是这样,那“执妖”两个字似乎缠在了他的心头,像是于漫漫暗夜中,唤醒了沉睡的星芒,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安以琅有些失神,口中勉强顺着祁默钧刚刚的话头,继续喃喃道:
“那他的执念是什么——是要再见一面那位珍姑娘吗?”
“这可说不准,不过……”祁默钧话语稍顿,抬眸看向听到“执妖”二字后,又开始挣扎的赵清渱,倏尔撤去了所有的触丝,任由他倒在地上。
“不过什么?”安以琅懵懵地摇着小脑袋,似终于摆脱了心头的异样,重新好奇地看着祁的举动。
只见他的目光冰冷而漠然,无声之中却似在进行一场最为庄严的审判,周身水流轻漾,伴随着仿佛来自于亘古的回响,徐徐地汇聚于祁默钧的手心之中,忽而凝成了一只九寸余长的兽角。
质洁而坚,肃穆有光,
“古有獬豸,见人斗能触不直,闻人争能咋不正[1]——此物乃獬豸角,他所说之事真假,一审便知。”
祁默钧话语刚落,在安以琅惊异的目光中,那兽角骤然从他的手中升起,无情地直向赵清渱而去。
枯骨尸骸本能地想要躲闪,竟化为了一尾银鲤,拨碎粼粼之光,在水中摆尾灵活逃窜。可这世上最终并没有什么,能够逃过命运的审判,也逃不过獬豸角的追击。
獬豸角丝毫没有被银鲤的幻影所扰,瞬时便冲破了荡漾的水纹直追而去,随着将它死死地钉在半透明的墙壁上。
刹那间,似乎所有的鱼鳞都崩散开来,万千凝着碎光的银鳞,如一面面明镜缀满了书房的每一个角落。
安以琅再次为眼前的景象震惊了,而更为让他新奇的是,每一片银鳞中,都映射出流动的影像——那是赵清渱再无可隐藏的过往。
他生于富贵之家,前半生随顺无忧,去东洋留学时更是风光无限,其中种种便如走马灯般,随着光影转眼即逝。
一片银鳞落下后,又一片飘至安以琅的面前,时间应当已经到了赵清渱从东洋回来后。
他身上穿着西装,举手投足皆是所谓的“新作派”,赵举人随即托人给他在新政府谋了个闲职,事事看起来都是那样的如意。
直到有一年中秋深夜里,赵清渱着实睡不着,便披了衣裳去池塘边赏月,谁知竟遇到着了三五个家中新来的小丫鬟,趁着主人家都歇下后,在水畔廊桥上走月嬉戏。
彼时少女们的欢笑声,穿过盈盈水泽,伴着脉脉月光,当真令赵清渱心旷神怡。他不由得驻足眺望,目光恰与其中,一位戴着银珠耳环的少女相对。
她便是珍娘,赵清渱口中的珍妹,花苞儿似的面容,带着恬然的微笑。
一切故事都始于此,淡淡而宁静的月光下,寻常又偶然,没有人会料想到他们的命运,会走向那样的血腥与疯狂。
赵清渱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因幡之白兔[2]撞到了,他仿佛从未见过珍娘这般美好的女子,甚至连那夜的梦中,都是她的身影。
自此,赵清渱便鼓励着自己,应该像一个真正的新青年那样,抛开门第的旧观念,去勇敢的追求自己的爱情。
他开始花大把的经历,先是装作不经意地出现在珍娘的身边,而后再逐渐增加两人的相处,直至挑开最后的朦胧。
珍妹虽然貌美但到底是单纯本分的,哪里经得起赵清渱这般费尽心机的追求,不久之后就彻底沦陷在甜言蜜语酿成的温柔乡里。
在之后又是许多画面的变幻,大致就是这对青年如何恩爱缱绻。
可惜这位赵清渱虽说自诩新派人物,却始终惧怕于严厉的父亲,不敢把自己喜欢上家里丫鬟的事说出来。
这么一来二去,拖了几年,赵举人终于忍不住,要给赵清渱议一门亲事。
这是不久就传到了珍娘的耳朵里,她求着赵清渱给自己一个名分,可他哪里敢跟赵举人说,再加上这几年的相处,最初的新鲜劲已过,昔日的珍珠在他眼中也渐渐化作鱼目,于是便拖延敷衍起来。
眼看着新夫人就要进门了,珍娘渐渐失望了,她终于明白自己满心托付的良人,不过是个软弱至极的懦夫。
昔日里花前月下的蜜语甜言,都是这无用的公子哥儿口头上的消遣,哄骗了她这些青春年岁。
她愤然地与赵清渱决绝,当面将赵清渱送给她的珍珠耳坠抛入池水中,立誓从此两人再无牵扯。
赵清渱当即就慌了,但他心中却暗暗想着,这不过是珍妹一时气急,日后慢慢哄着总会有回转的,自己即将成婚,先将与她的关系这样搁置几分也好……
可没想到,第二日珍娘的尸体,就出现在了水池畔。[3]
赵清渱绝无想过这样的可能,直至此刻他才幡然悔悟,明白珍娘在他心中的地位,顿时悲痛欲绝,痛恨着自己的懦弱,甚至想要跳进池塘里随珍娘而去,幸而被下人们发现,拦了下来。
可他自此若疯若颠,怎么都不肯成亲,赵举人被气得重病,那门亲事也只得作罢。
又一片银鳞渐渐灰暗,下一片升起时,鳞中的光景已是两三年后。
赵清渱因为珍妹的死,日日颓废,混迹于街头巷陌的酒坊中,直到他从一位东洋人的口中,得知了白硙的传说。
至此便如那本册子上所记载的,赵清渱开始了指使仆人买盗尸体,然后用石头研磨腐肉浸透污血的日子……
安以琅看着那些画面着实恶心,祁默钧便将那几片银鳞打散,随着水流四散而去。
破碎而残余的鳞片,定格在赵清渱的脸上,曾经意气风发的面孔,如今只剩下病态的苍白,布满红血丝的眼珠露出偏执的目光。
他彻底地沦为一个疯子。
安以琅没有再看下去,他转眼看向最后升起的一枚鳞片,它正缓缓地映着赵清渱生命的尾声。
久久制作白硙不成的赵清渱,疯狂之下几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给谭、张二人,让他们继续去寻找怨尸。
转日,也确实只有张阿京一人回来,可赵清渱并没有在意。
他的全部精神都被找怨尸,制白硙这件事占据了,根本无从注意,究竟是谁把尸体送来的,平时运送尸体的人又少了谁。
他只知道就是这一具尸体,真的令他制成了白硙!
赵清渱整个人狂喜起来,他全然不在意身上沾染的污血,满是鲜血的双手,狂喜地从尸体上捧出一块块染红的石头。
在黑夜中,发出阵阵令人惊悚的笑声。
可赵清渱的笑声却并没有持续多久,他用尸血染红的石头磨成粉末,兑入水中,写了一封又一封,满是鲜红血字的信,纷纷扬扬地落满整个书房。
却始终都没有一封有回信。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赵清渱瞪着那满是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抓着手中的书信,陷入了彻底的疯癫,以至于完全没有发现外面发生的事。
张阿京,举报了他修炼邪术,残害奴仆,并带着来了抓捕他的警员。
赵举人起先还不信,他派人在前头与警察署的人周旋拖延,自己匆匆赶去后院找儿子,却不想正撞上赵清渱满身是尸血的模样。
赵举人满目惊惧,顿时信以为真,也来不及再询问什么,勉强回过神来后,只下意识地让儿子快跑。
赵清渱那时脑子还不甚清醒,被父亲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怀中还死死地抱着装满白硙的盒子。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又能逃到哪里去,稀里糊涂地就想躲入水池畔的假山堆中,却不想攀爬时脚下一滑,竟直直地坠入水中。
赵清渱本能地挣扎呼救,可他附着在他怀中满盒白硙上的怨气,在那一刻倾涌而出。这些人本就死得冤屈,唯一所留的尸身却又被此等竖子毁去,连日来积攒的愤怒与怨恨,化作一双双乌黑的鬼手,死死地缠住赵清渱的身体,将他向着池塘深处拖去,溺死于厚厚的淤泥之中……
银白色的鳞片渐渐褪去了光华,随着影像的消散,坠落下来。就如赵清渱的这一生,曾经风光无双,到最后也只余荒唐收场。
[1]改自《异物志》
[2]因幡之白兔:日本神话中,牵线爱情的兔子
[3]珍娘不是自杀,绝对没有宣扬自杀的意思【跪了——
这里就当埋了条线吧,以后会接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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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水月惊骸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