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灵一顿,又缓缓坐正了,轻声询问:“疼吗?”
陆修轻哼一声:“嗯。”
不仅疼,而且还冷,窗外的雨气仿佛长了眼睛,见缝插针般钻入他的肌骨,血液凝成冰河,寒刃凌迟血肉,他轻轻一动,登时冒了一头冷汗。
“你别动了。”苏灵赶紧俯身过去,在他右腕处搭脉,脉象虚浮,时有时无,他从未有过如此脆弱的时刻,至少苏灵从未见过。
她抬起手掌覆在陆修胸口处,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他体内,陆修轻声道:“不必了,没用的。”
苏灵看向他:“至少能让你舒服一点。”
他本是闭着眼睛,此刻才稍稍睁开,微不可闻轻笑道:“是好了些,多谢。”
他越是云淡风轻,苏灵便越是心如刀绞,她的手微微颤抖,直到肩膀也微颤起来,她沉默片刻问道:“陆修,被关阵中那三年,也是这么疼吗?”
“没有,那时不疼。”
苏灵喉间涩滞,应道:“那就好。”
陆修喉间动了动:“此刻也不疼了,不必担心。”
苏灵蹙眉望着他:“是吗,看来这灵力是管用的,那我再多给你一些。”说罢,周身散出淡淡的青雾,仿若神光笼罩,她俯身下去,靠在陆修胸口,轻轻抱住了他。
如同朝阳映照积雪,胸口那处顿时觉得温暖极了,灵气蒸腾,让两人身上的香气愈加浓郁,彼此交织,难分你我,这气息萦绕在鼻息间久久不散,他喉咙一动,闭上眼睛,把头用力向后仰去。
这一仰头,喉结微动,露出几寸颈间雪白温润的肌肤,欲念使然,苏灵很想摸上一摸,可见陆修那样难受,又不想在此刻亵渎了他,便别过眼去。
发丝在他颈间摩挲,他手指蜷缩一下,抬手想将她轻轻推开,感觉到他的动作,苏灵微微起身,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望着他的眉心发怔,曾经的陆修,被人誉为天神降世,旷世奇才,何等的意气风发,白璧无瑕,偏偏有了她这样一个污点。
苏灵无奈地苦笑两声:“陆修啊陆修,你看你现在有多惨……”
她低下头,轻声呢喃:“对不起,陆修,对不起,我不该认识你,不该拖你下水,如果不是我,你还是仙门领袖,是在世谪仙。”
陆修抬眸,摇了摇头:“胡言乱语。”
“这次昆仑相见,我打定主意不再招惹你,可又食言了,还是让你跟我一起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陆修蹙眉:“是我要去找你的。”
她的语气越来越急,渐有哭腔:“你走吧好不好,你回玄清派,或者四处云游都好,你该被万人敬仰,不必跟我一起被人唾骂。”
此次回中原,她有诸多顾虑,无数次告诫自己,陆修跟她不是一路人,可无论做了多少准备,下定何等决心,只要陆修站在她面前,那些誓言全部都会被抛诸脑后。
陆修背上一僵,竟挣扎着起身了,手指还被苏灵攥在手中,稍稍用劲,反握住她的手,沉声道:“苏灵。”
感受到他的力度,他的注视,苏灵默声,看着他的眼睛。
陆修无比郑重道:“你可还记得回到中原的前一夜,在彩凤山脚下的客栈里,你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我说过不会走,今日亦是如此答复,是我心甘情愿要去找你的,不论结果如何,我无怨无悔,亦或是你不愿与我同路,那你随时可弃我而去,我无话可说。”
陆修是她少时倾慕之人,这人为她生生死死走了一遭,众叛亲离也要同她一起,苏灵心中大动,扑进他的怀中泪如雨下。
她幼时早慧,较之同龄玩伴更有见解和成算,深知掉眼泪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故而每每哭时总是十分克制,可今日却是无所顾忌,泣不成声,她背负了太多东西,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被别人不顾一切的偏爱着。
“呜呜呜呜……”
她的脸埋在陆修颈间,哭得抽抽搭搭,陆修轻抚她的后背,半晌,苏灵仰起头,只见他也默默红了眼眶。
苏灵鼻头微红,泪眼朦胧,她抽搭一下,问道:“陆修,你是不是喜欢我。”
陆修垂眸,苏灵知道,他不答就是默认。
苏灵释怀一笑:“我有几件事情我一直不明,我问你答,行吗?”
陆修道:“问吧。”
苏灵抬袖将面颊上的泪水擦干,按住他的手臂,说道:“我知道你心有大爱,任何好人落难,你都不会坐视不理,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好人,但我曾经肯定是个好人,你为了我受尽折磨,叛逃门派,这么多年过去,还来昆仑山寻我,所以,我想跟你确认,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你为何如此待我?”
陆修眉心轻蹙,默住了。
苏灵不再为难他,又问:“既然待我不同,为何又在昆仑相遇后,一直若即若离,每次我觉得离你近了一些,你就把我推开,我想跟你划清界限时,又拉住我,我知道你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也一定不是想捉弄我取乐,我想知道这个原因。”
陆修的神色更沉了,这些日子,他也十分煎熬。
苏灵见他依旧不答,问道:“是因为你的伤,你的手臂,你的眼睛,这些东西你想自己承受,你不想让我分担,对吗?”
陆修别过眼眸,半晌应了一声:“嗯。”
在修行上,陆修从不觉得身体残缺是什么问题,双目失明那便无目视物,失去左臂,那便练其他剑术,总有办法可以解决。
可当他踏上昆仑山,在漫天大雪中再次见到那个少女,他忽然害怕了,心底萌生了一种名为自卑的东西,让他觉得亏欠。
苏灵看了看陆修的病颜,凑得更近一些:“陆修,你这些伤都是因我而起,你若是很在意,我一定想办法给你治好,”她攥紧他的衣袖,“可是若是治不好,你也别难过,你又厉害又好看,我会负责到底的。”
陆修微微一怔,炙热的爱意让他一直以来压抑的内心得到救赎,他点了点头:“好。”
语毕,他闭上眼睛,两行泪水夺眶而出,他无声无息别去脸去。
苏灵见状,急忙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别哭,不会治不好的,我师父给的那些药已经用完了,我后续再配制些新药来治疗你背上的咒印,对了,我听师父说过一种仙草,叫蕙芷草,吃了可生肌骨,治疗你的手臂不在话下,慕容昭便拥天下奇珍异宝,兴许会有那么一两株,我会尽快杀了他。”
话音刚落就听见了敲门声,苏灵手上一顿,冲门口道:“谁?”
敲门声一顿,须臾听见叶飞的声音:“师父,是我。”
苏灵蹙眉,又赶紧仔仔细细擦了一把眼泪:“大半夜的你干什么?”
叶飞道:“刚才有人来访,说要探望陆天师,被我拦住了,她还送了东西过来。”
今日刚跟玄清派大闹一场,不该是他们过来慰问,叶飞又不会拦许兰阶和许兰殊,思来想去,这仙门里也没有其他熟人,苏灵稍有疑惑道:“进来吧。”
话音刚落,叶飞飘逸入内,手上端了托盘,内置一白玉瓶还一碗汤药,苏灵不解道:“这是什么?”
他挑挑眉道:“说是缓解天罡咒印的伤药,师父,您看这东西能要吗,不能要我现在就扔了。”
“什么?”苏灵问道:“谁送的?”
叶飞看了看陆修,又望向苏灵道:“还能有谁,玄清派孟掌门的夫人,慕容嫣,她夜半而来定没好事,毁她名声是小,毁陆天师的名声可是万万不能的,我就给挡下了。”
苏灵瞥了陆修一眼:“我说是谁,那就说得通了,她家的伤药自然对症,当然要留下。”
她又问陆修:“陆天师和慕容夫人多年不见,是该叙叙旧,要请她进来吗?”
苏灵自然是有醋意的,可慕容嫣今早当众出言维护,夜里又送来了伤药,她知道陆修的一切痛楚,惦念了许多年,情根深种却爱而不得,如今物是人非,着实让人难过。
陆修无奈:“我都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有什么旧可叙。”
苏灵撇嘴:“是吗?我帮你回忆回忆,那年霜林集会,孤鹜山的兰园当中,金童玉女,共同赏画,”她学着慕容嫣的语气,细声细气道,“清明,我画了一副画想让你帮忙看看,不耽误你多久,也不行吗?”
若不是她说,陆修早就忘了那回事,过去六年她依旧记得那样清楚,不禁让陆修哑然失笑。
苏灵说着说着有些气了,索性别过脸去不看他,又问叶飞:“方才道过谢吗?”
叶飞双臂抱起:“两位天师跟玄清派和紫泉宫都是有过节的,我道什么谢,我不动手就不错了。”
苏灵斥道:“你少惹些事,慕容嫣跟他哥哥不同,下次见了客气一些。”
“哦。”
苏灵瞪他:“你哦什么,还有明天集会之时,去找你父亲,站到云华派那边,别跟着我。”
叶飞摊手道:“你不是我师父吗?咱们师徒二人力战仙门,青史留名,我去云华派做什么。”
简直不想多跟他说上一句,苏灵不耐烦道:“你跟着我就是添乱,你若不想死,赶紧回家。”
叶飞道:“我有三个哥哥,都十分出色,父亲不会在意我的,我这就去准备,绝不给您添乱。”
说罢,他身姿飘飘,疾行而去。
对于这个叶飞,苏灵颇感头疼,他向往刀尖舔血,铤而走险的生活,而这种跌宕起伏正是苏灵能给他的,过了今日没明日,活上一天赚一天,他崇拜苏灵,也热爱这样的人生。
偏偏苏灵拿他没办法,这个徒弟甚至还不如宁如风,她深深叹了口气,还未开宗立派,宗门已经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