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那我还是他女朋友。”朔沉平静回应,“倒也符合一夫一妻制度。”
随即他听见对面传来悉索声,大概在不满地抓挠头发:“你谁啊搁这装?少给我油嘴滑舌,快叫迟迟接电话!”
迟迟?叫那么亲密,朔沉莫名升起不悦,目光渐渐变冷,仍轻笑道:“抱歉哦,他现在接不了。”
“你把迟迟怎么样了?”
“他睡着了,就睡我旁边呢。唉,没办法的事,可能是我让他太累了吧。”朔沉故意打开听筒,刻意咬重这句话,将手机凑到迟霁鼻尖,声音放得极轻,“呐,听见呼吸声没?迟迟睡得多安稳啊,说明他对我这个女朋友还挺满意?”
“你个混蛋!你不知道迟迟每个月这几天都会不舒服吗?你最好别乘人之危!”
“我趁人之危?现在带他去医院的人是我,你说你是他男朋友,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而且凭我跟迟迟的亲密程度,怎么从未听他说起过你?”
朔沉翘起二郎腿来,托着手机昂起头,怡然自得道。
“你那么不称职,小心我让迟迟休掉你。还是说,等他醒来我问问他到底有没有男朋友?”
“男性朋友,男性朋友行了吧!”
“呵呵,一字之差,可差之千里呀。”朔沉阴沉着脸,笑起来却让人如沐春风,“我亲爱的朋友,千万别冒领身份。”
“你什么意思,不过是时间问题!我爱他,你懂什么?”
“爱?”朔沉轻佻地笑,仿佛听见了此世纪最好听的笑话,“你那是爱吗?我想只是占有欲吧,就像得不到玩具的熊孩子在我面前撒泼。”
“…”电话那边沉默了,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朔沉想再添几句去戳那人的肺管子,身旁传来微弱的响动,是衣料的摩擦声。
他当即关掉扬声器,迎着昏暗路灯垂下头——迟霁正靠在玻璃窗旁,瘦削的身躯被外套遮盖只露出头,眉头微蹙,看起来睡得并不安稳。
世间若存在美好,此刻一定是眼前人。
朔沉静静望着,眉间染上温柔,他缓缓握紧迟霁发凉的右手,摸着手背安抚。
他本以为那会是一只普通男孩的手,可令他颇感意外,迟霁白皙的右手竟满是茧子。
他有一瞬愣神,细细摩搓着那些茧子,简单判断起成因:
大拇指的茧子,是长期握鼠标的痕迹,应当是打游戏留下的。
手掌心的茧子,还有烫伤的疤痕,应当是端盘子、打扫卫生留下的。
无名指,小拇指边缘的茧子,摸起来有点硬,应当是骑车送外卖留下的。
朔沉有些恍惚,原来某人真不是他想象中养尊处优的少爷,或许曾处于另一种极端,为了生存苦苦挣扎。
他敛眸轻叹。
手机对面见他久久不语,以为他在偷偷占迟霁便宜,急忙高声喊道:“你小子最好别动手动脚,你们在乐园街是吧,等着!我马上过去!”
“你往他手机里装定位了?” 朔沉神色一凝,“不是哥们,你不会是真变态吧?
“那又怎么样?迟迟那么信任我肯定不会怪我。至于你,如果觊觎他的美貌我建议你离他远点。就你这种肤浅的、没品位的、只会用某处思考的人我可见过太多,早点滚,我怕我的手段你承受不住!”
叽里呱啦一大堆,对面终于挂断电话,徒留下电话断线的嘟嘟声。
朔沉耸耸肩。
真奇怪。
他也没说什么,对面怎么就气急败坏了呢?
交通指示灯变成绿色,朔沉启动轿车前看了眼副驾驶座的小猫。
小猫睡得很熟,大抵是真的疲惫,眼底乌青更浓,平添些破碎感。
朔沉下意识伸出手,为小猫掖好衣角,肌肤相触时他心跳如鼓,触电般蜷缩起手指。
或许是争强好胜,他心底骤然涌现一个念头——独占这只猫,赶走其余觊觎的恶犬。
他猛地踩下油门,卡着道路最高限速,直至轿车再度驶入黑暗。
迟霁吐得厉害。
在他过往十七年的记忆中,从未这般难耐过。
他佝偻起身子,躺在冰冷的诊疗上蜷缩着手脚,微微喘着气。
雪白发丝顺肩膀滑落,是暴雪中凋零的雪花,他背脊被汗水打湿,勾勒出优美的背部线条,如同破茧成蝶前的脆弱蝉蛹。
胃实在太疼了,难以用语言描述。
周围人来人往,他独自躲在诊疗床上,死死按住胃部,只为压抑接连堵在嗓子眼的呕吐感。
他曾吐过很多次,直到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
他已经整整十八个小时未进食了。
喉管在燃烧,似有熊熊燃起的火焰,仅仅呕出酸水就使他费劲力气。
头开始发晕,随后一阵阵发黑。
他慢慢看不清人脸,就像被冲上沙滩的濒死海鱼,被烈日炙烤着,永远回不到他的故乡。
又是这种感觉,他所厌恶的。
无法逃脱的窒息感,无力掌控的四肢,跟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有何分别?
他不安地拽起衣角,用仅存的意识控制身躯,以避免在人前变成猫。
绝不,绝不可以现在变成猫。
“没事了,一会儿我陪你去吊水,让护士给你打一支止疼针,马上就不痛嗷。别担心,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养几天就好。”
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回荡,是独属于他的,有双温暖的手正轻轻拍打他的背部,妄图给他点安慰。
好安心。
是谁?
“65号,缴费后去二楼输液。”
“好,我马上就去。”
迟霁感觉自己被人稳稳抱起来,他变得轻飘飘的,飘向云端般好不真切。
他听到了嘈杂的脚步声,那人扶着他坐稳,悄悄在他耳边低语,声音钻入他的耳膜:“别怕,我一直都在呢。”
下一刻,他感受到针管扎入肌肤的刺痛感,吊瓶内的液体立刻咕咚咕咚往下坠。
那人托住他的手,他靠在那人的胸膛上,宽阔的胸膛,足以容纳他隐藏已久的脆弱。
他闻到了海风的气息,他觉得自己应该联想到什么,也许生病会让头脑变迟钝,他百思不得其解,头颅闷疼。
“别胡思乱想,先好好休息。”
那人揉了揉他的后脑勺,搂得更用力些。
大概是安心吧,迟霁停止了思考,即使他现在离那人格外近,他本应排斥的。
可惜肢体和五感剥夺了他嘴硬的借口,人下意识的反应可不会骗人。
呵,他分明就很喜欢。
他再度陷入混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迷雾重重的梦境里,他与早已逝去的姥姥重逢。
梦里的姥姥总被一层光辉笼罩,温柔极了,跟他记忆中分毫无差。
有些人仅需站在那里,就能驱散他所有的坏情绪。
和儿时一样,姥姥掀开门帘喊他进屋吃饭,他穿过狭窄小径窜进家门,先洗干净手,再乖巧地坐在餐桌前——姥姥说这是每个乖宝宝需要遵守的规矩。
姥姥烧得饭菜朴素寡淡,可他觉得好幸福。
他熟练夹起青菜,夸姥姥烧得好吃,姥姥看着他笑容慈祥,唤他吃慢些。
如果能做更久的梦该多好,纵然是他偷来的时光。
说真的,谁愿意醒来啊?
“迟迟,迟迟…”
“你怎么样,是我呀…”
有人在呼喊他,好吵。
梦境轰然崩塌,他缓缓睁开双眼,眼前是白茫茫的天花板,空无一物的白。
“迟迟,是老师来晚了,老师那天不应该跟你发脾气,你怎么样?”
黑框眼镜浮现在他跟前,他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坐在他身旁,眉宇皱成川字的凛江。
哈。
原来是现实啊。
说起凛江,也算是迟霁人生中的重要人物。
凛江足足大他十五岁,是他在学校读书时的数学老师,是名二次元死宅,办公桌上放满了小人手办。
据了解,那些手办都是番剧里贵气漂亮的正太,俗称小少爷。
迟霁没太在意,只当老师喜欢精致的小玩意。
但他并不知晓,这些表面风光的小少爷私底下一个比一个会撒娇,就为在Boss面前活下去。
那年迟霁才十四岁,本该叛逆的年纪,但他热爱学习,次次名列前茅——因为姥姥让他好好学习。
凛江尤其关照他,最开始是成绩,后来扩展成衣食住行,关照到过了头,以至于引起某些同学的妒恨。
据凛江解释,他仅仅把迟霁当作弟弟看待。
“老师,我不想读书了。”
初中毕业前夕,迟霁朝坐在他正前方拍毕业照的凛江说道。
他确实没再读书,改行做起游戏主播。
因为他急需一笔救命钱,恰好那几年撞上风口,直播是来钱最快的方式。
凛江工资也不算高,不知靠什么渠道了解到他的直播间,当了他两年榜一大哥,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迟迟,是不是还疼?”凛江见他心不在焉,关切问道。
迟霁一言不发,微微侧过头往周围寻找。
“迟迟,是我,一直都是我在陪着你。”凛江慌忙补充道,语气中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古铜色的怀表塞进迟霁手心里,“是不是在找它,老师帮你收好了,不会丢的。”
“…老师?”迟霁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其实没在找怀表,他在找陪他输液的那个人。
为什么那个人不见了?
“是老师在陪着你。”凛江摸了摸他的脸,占据他的全部视野,眼底的心疼要溢出来,“身体不舒服怎么不打电话给老师?是跟老师生分了吗?”
“不...不是,老师上课很忙。”
“没关系,老师可以为了你请假,谁让你是我弟弟呢。”凛江勾起嘴角,露出餍足的笑。
“不用了老师,我没事的。”
“你走得那么匆忙,老师去了你家一趟帮你把东西都打包好了,明天就能寄到那破俱乐部,虽然你也住不了多久,但准备好准没错。唉,你这孩子,若是没有我,你怎么办呢?”
凛江说这句话时故意放高声线,挑起眉,偏过头朝门外望去。
房门本是虚掩的,吱呀一声门开了,不知何时起就呆在外边的朔沉推门而入,语气淡淡:“该换吊瓶了。”
“我来吧。”凛江抢答,红蓝格子衬衫应声而起。
朔沉抬手拦住凛江的去路,举起一张药单,嗤笑道:“某人已经抢了我的功劳,其它东西也要一并抢去吗?带迟迟来医院的人是我,陪他吊水的也是我,你刚来五分钟就急着吵醒他,你知道他下一瓶要输什么液吗?”
“你!”
“我不叫你,我叫朔沉。”
“好,朔沉是吧。”凛江眉心微蹙,透着几分烦躁,“起开,我去给迟迟买点吃的。”
朔沉慢悠悠腾出过道,举止礼貌,却被狠狠撞了一下肩膀。
靠,男绿茶!
朔沉心里不爽,他还是首次这么讨厌一个人,光听见声音就觉得讨厌,生平第一次!他现在特想冲出门去一问究竟,可顾及迟霁的面子只好关上房门,顺便上锁。
哼,他朔沉干嘛跟老男人计较,对骂都嫌有代沟。
躺在病床上的迟霁仍在发懵,他不明白老师跟朔沉怎么就不对付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人都开始叫他迟迟,亲密过度了吧?
但他不是傻子,他知晓陪他输液的人是朔沉,虽然他想破头也不明白老师为什么要冒领功劳。
真是奇怪的一天。
他刚想开口感谢,谁料朔沉快人一步,俯身扫视他,灼热的呼吸扑至他眼尾。
“朔...?你?”
“大主播也看见了,你老师好像不太喜欢我呢。”朔沉吐字很慢,尾音拖得很长,黏糊糊的,“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能告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