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半月渺七都走在乡野间,白日或寻溪涧捕鱼,或往山间摘果,入夜便宿旷野荒庙。虽说玄铁令仍在,但眼下她不明形式,不敢妄动,索性一城不入,如此来,一路上跨州过府倒也无事发生。
半月之后,时入仲夏,渺七再度踏入青州地境,来时赶上场骤雨,遂在郊外一旅店歇脚。
堂内只六七旅客,渺七进店后环顾一周,寻了角落坐下,伙计快便上茶来,笑道:“客官吃些什么?小店有酒有肉,昨儿夜里刚宰一头猪,后院里还有鸡鸭。”
“一碗热米饭。”
小伙计静候片晌,了悟过来什么,又问:“再没别的?”
渺七停顿片刻,改了口:“两碗。”
“……”
小伙计耸肩离去,渺七这才提壶斟茶,也是这时,东面桌上一少年提酒而来,一人一壶同时落座,响动细微,却引得店内其余人朝此处望上一眼。
“果真是你,”少年瞧着只十四五岁,说起话来笑模悠悠,“我还以为吃多了酒眼花,不想竟真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
小小年纪便话里有话,渺七饮下冷茶,看向对面。
“怎么,你已不记得我?”少年往前一凑,似是想教她看得更清楚。
“记得。”
“果真记得,我怎不信?”
“月院穆冲。”
玄霄盘踞一岛,岛上分布日月星三曜院,其中日院为首,月院次之,星院最末。渺七所在星院由谢离教导,平日与其余两院往来甚少,穆冲从未在星院待过,但渺七认得他,两年前他曾受托带一则遗言来星院寻她。
穆冲闻言斟一碗酒推来她面前,依旧满面春风:“青州金玉露,虽掺了水,尝着却也不错。”
“你找我?”
“是啊,主人家中遭窃,命我来拿小贼。”
“与我何干?”渺七矢口否认,面无半分波澜。
“自然与你有关,主人指名道姓,他说谁是贼谁便是贼,不过你当真没名气,没几人认得你——不对,现下连主人都认得你,你已是鼎鼎有名。”
“来了客官,两碗米饭——”
说话间伙计端来两碗热腾腾的饭,想是见桌上情势有变,思索之下将其中一碗放到穆冲面前。
穆冲当下将碗推回渺七手边,对那伙计笑道:“你好像记性不佳,做伙计的可得长长记性。”
笑容灿烂,眼却黑洞洞似披云翳。小伙计忙冲他致歉,穆冲则似无事发生,重又回眸看渺七,渺七则已自顾自扒起米饭。
二人无言相对,直到渺七吃罢起身,穆冲才出声挽留:“雨还未停,不多坐会儿么?”
渺七只睇他一眼,随后结过饭钱出了旅店……
出了青州便入济南,泰山北麓,有一村名唤野老庄,渺七行至村外二里地时,不再往前,只寻一棵老树系好马儿,倚树等待。
不出半个时辰,渺七便听马蹄声逼近,转眼望去时那人也已下马来,笑吟吟将马系在道旁——
自那日旅店一别后,穆冲已尾随她至今,渺七曾佯装南行误导他,然而月院之人最善追踪,不曾上当,始终紧追她,但仅仅跟着并不出手,似乎有意探究她去向。渺七不愿再猜,决定解决掉这条尾巴。
“为何停下?”穆冲朝她过来,似是未尽兴般问起。
“告诉我你的任务。”
“看来你记性也不大好,我说过,我是替主人拿小贼来。”
“你既不说,那便动手——”
话音未落,一道疾风袭来,穆冲竟先她一步出手,渺七当即退避。穆冲使两柄匕首,身姿轻盈如舞,刀式却凌厉诡异,渺七徒手与他过招,备受压制,直与他纠缠到河畔才得以抽出软剑,两道黑影即刻缠斗在一处,几式后,穆冲脸上笑意渐收,眉眼微蹙,攻势亦不及先前迅猛,渺七则招招紧逼,直教穆冲退至水中,穆冲借机扬起水花扰乱渺七,随即潜至水中,再露面时人已退出丈外,**的,浸在日头底下闪光。
渺七一语不发望着他,少年似乎想笑,却只是抽动几下嘴角,最后索性怒目相向,道:“以你的身手,进月院不在话下。”
“那又如何?”
“总比待在星院好。”
“我已不是玄霄中人,这些都与我无关。”
“你——”穆冲咬了咬牙,似在忍耐。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任务。”
穆冲抹了把脸,总算重新露出笑来,以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说道:“你不知道我的目的,我却知道你的主意,你途经青州曾打探青州王的去向,便是想找他,对吗?”
渺七倏地叹息声,几乎莫名,莫名到穆冲想冲到她面前问个明白。穆冲也不知为何他竟教一声叹息惹得抓心挠肺,她叹什么?她叹什么?
“你——”
“我很烦。”渺七面无表情说道,话落忽向水中去,两人又一次在水里打斗起来。
血漫进水里,由水卷噬,穆冲几乎目眦欲裂,想要还击,却不得已捂紧血流汩汩的左臂,咬紧牙关:“你——”
“别再跟着我,否则杀了你。”
“你与沈大哥所说根本不同!”穆冲忽而怒吼,好似受眼前之人蒙骗已久那般。
“他没告诉你我讨厌拐弯抹角之人吗?”
“……”
“若你的任务是查明我去向,现在你已知晓。”渺七说罢,回身走到岸上。
“你去找他,就不怕死吗?”穆冲仍站在河里问。
“与你无关。”
渺七头也不回走到老树旁,解开马儿,扬尘而去。
……
翌日清晨,一白衣少年随寺院香客登山而上,少年身姿挺拔,举止端正似一学子,然面容甚丑,右脸之上生有一块红斑,左眼下方则长着颗豆大的痦子,连灵应寺内的小沙弥见了面上也多几分悲悯。
渺七却不觉怜悯,只些许遗憾,遗憾当初未能从韩仲孝处多学几招易容手段,但到底从容自得,好似生就这副面孔。
香客往来各宝殿间,渺七却一入山门就朝寮院去,松寮隐僻,人声寂寂,渺七渐渐只听得林间松声,待转过一棵老松,忽见一小沙弥悄无声息停来小径上,不觉止步。
“阿弥陀佛,”小沙弥朝渺七行一揖礼,嘴角挂着淡淡的笑,问道,“此乃僧院,施主缘何造访?”
“听闻青州王在此,特来求见。”
“阿弥陀佛,”小沙弥念完一咒,侧头看向林中,“此事与小僧无关。”
话罢,林中群鸟惊飞,转瞬之间,一黑衣少年从林中蹿出,此人面容黝黑,双目倒清澈炯亮,瞧着与渺七一般年纪,始露面,小沙弥便再行一揖转回寮院中。
渺七这才朝那少年道:“草民有事求见青州王,还望通报。”
“名姓,来由。”
“青州谢仲孝,前来自荐。”
闻言,黑衣少年面上升起丝困惑,继而目光在渺七脸上扫视几遍,问:“自荐?”
“某自幼习武,愿为王爷效力。”
少年不禁挠了挠头,解释道:“青州王身份尊贵,并非你说效力便能效力,还是另谋差事吧。”
“若我打败你呢?”
“……”
只半盏茶时,白衣少年便捆着黑衣少年踏进僧院,黑衣少年口里塞着一团碎衣,极力嚷着什么,眼眶近乎湿润,像是要哭出来。
“阿弥陀佛,”起初离去的小沙弥再度出现,嘴角仍旧挂着一抹笑,转身替渺七引路,边道,“施主步履轻盈若猫,若非松声稍停,小僧也难以觉察。”
被捆住的少年一头撞去小和尚背上,小和尚疾走几步,头也不回,直将人引到寮院尽头一处小院落才站定。
“小僧止步于此,还望施主莫轻举妄动。”
渺七无暇理会小和尚,目光穿过洞门看向院内,随后将黑衣少年往里一推,道:“来者青州谢仲孝,是为自荐,绑他并非本意。”
黑衣少年方得自由,又欲横冲撞向渺七,却听一人叫道:“应安。”
黑衣少年猛然泄气,随后背身跳去院角,渺七这才迈步进院,看去竹牖下时,只见一黑衣男子凌然矗立。
“自荐?”
“某自幼习武,愿为王爷效力。”
“既如此,同我比试一番。”
渺七二话不说,从腰间抽出软剑,剑声泠泠,夹在郁郁林声中,如水流动。
“胆子不小,竟私藏兵器。”男子说着走下台阶,一面抽出怀中重剑。
重剑利落,软剑多变,二人交手时一语不发,只听剑声相撞。云聚云散,天光亦时隐时现,不知打了多久,窗牖内琴声乍响,片刻之间,血串成珠由剑刃挥下,渺七连退几步,如昨日穆冲那般紧紧捂住左臂。
渺七难得地犯了难,她一时分不清这一剑是她有意为之还是当真败给眼前之人,但她知道她当败。
屋内琴声随之停下,须臾,门教人从里打开,渺七目光移向那端,绷紧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