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沿海有座小镇,名为不枉。
镇上各家各户多以打鱼拾珠为生,海岸边总是停靠着各式各样的渔船。
滩涂上有块礁石,常常栖着一只白猫。
此猫通体毛发如雪,纤尘不染,瘸腿的主人唤她“小白”。打盹儿时,小白常被掀来的海浪打湿,睡梦中不自觉地甩甩身子和尾巴,模样慵懒又可爱。
附近淘气的孩子总爱捧水偷泼她。
小白偶尔惊醒,圆滚滚的碧瞳骤睁又缓缓眯起,懒得去理会那些稚童。都活到两百岁了,再去同这些垂髫小儿计较,岂不自降身份。
她现在啊,早不是当年咋咋呼呼的小姑娘了。
倒是方才那场梦,被淋头的水花冲了个干净,叫她不由记起若干年前,琏州城外南郊梧桐林中那场暴雨。
劈头盖脸,突如其来。
就如这海边的惊浪,拍得人脸颊生疼。
那年,她还是个名唤白檀的花楼娘子,听着雨打竹伞的啪啪声在林中坐了三天三夜。姓庄的家伙告诉她,她有三日时间可以考虑——要么断尾救人,要么准备丧事。
九尾白玉猫,一尾应一命。断尾的后果难以预料,唯一确定的就是丧命一条。
复活已死之人,是为逆天。
便是上古神临世,也不见得能轻易做到。
而此间之计,唯有以命换命。
铛铛不在身边,她无人可以商量。虽说死之一事,她经历过两回,却依旧不可知死后之事。
譬如她借灵泉修炼所成的修为灵力会否保留,譬如她这身漂亮皮囊会否受损,譬如她这次赴死何年何月才会苏醒……一切一切的未知,叫她深陷恐惧。
可那个少年毕竟是为了救她才……他本可以如他一贯的做派,笑盈盈作壁上观就好,为什么偏偏要出手救她!
害她没法完完全全地厌恶他!
更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死!
以至于自断一尾后落得如今下场——昏睡几年她尚不清楚,醒来后竟连年化不出人形,且几乎无法施展灵力。
——诶,日日在此吹着海风踩泥巴,每天不收集满一箩筐吸收日月精华的金色细沙就不能走。
姓庄的说,这是她欠他的。
两回了,必须足斤足两地还给他。寄人篱下,日子可真是不好过啊。也不知铛铛如今怎么样了,还有那个被埋掉的少年,到底能不能活过来?
——啊,什么时候才能变出人身啊?
——到底要收集多少沙子才叫够啊?!
——那死瘸子不会是故意搞我呢吧??!!
“喵呜——!”
小白突然头顶吃痛,不知哪个死小孩又往她头上丢东西,她怒得竖起一身毛来,抬眼对上的却是轮椅上之人淡然的面容。
“抱歉,喊你好多声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庄斯照的面容看不出半分歉意,他手里还攥着一条三寸长的小鱼干,大约是以为一条丢不中想再丢第二条。
长期生活在海边的人们总是皮肤黝黑。
连小白都觉得要不是自己皮毛厚实,早就晒成个小橘猫了。怪的是,庄斯照的脸蛋依旧白净得可怕。
小白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叼起脚边的鱼干吞下,而后不情不愿地往轮椅方向挪步子。
饶是现在,她仍看不懂眼前之人。
唯一清楚的,是他没再否认曾饲养过小白的往事。也就是说,当年针刺活埋她的第二任主人,必是这姓庄的无疑。
早年还拿什么“庄氏男丁皆面容酷似”来搪塞她,真拿她当个傻的了吧!
——姓庄的,你可得给本君好好活着。
“想什么呢?那么出神。”他问。
“喵喵喵~”——关你屁事。
“两百岁的老猫了,性子合该沉稳些。”
“喵喵喵喵!”——谁老了,说什么呢老妖怪。
“你在骂我吗?”
“喵喵。”——呵呵。
夕阳落尽,海面上浮动着粼粼金光。
男人驼着背,白猫昂着头翘着尾。一人一猫在海滩上留下两道轮辙痕,还有一串妖娆的梅花印。
*
盘下镇子尾的破草屋,庄斯照开了一间医庐。
比起琏州城南郊那座草庐来,这间医庐显得稳固气派许多,尽管医庐最初仍是茅草搭的。
医庐的长工罗丹娘多次劝诫,庄医师始终没太在意。
直到某年飓风过境,灾害严重,这医庐被毁得寸草不留,连庄斯照的轮椅都差点被冲走。
镇上受过庄医师医治的百姓们,自发联合起来重造医庐,不仅给屋顶铺了瓦片,还格外加固了立柱。加入建筑队的人越来越多,曾经随风飘摇的茅草屋,不知不觉被改造成了二层板楼,狭小的院子也莫名成了三进院落。
庄斯照也不拒绝,抱着小白坐在院子里看。
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
罗丹娘又愁了。
她家庄医师素来清贫,可不像是能付得起建材、造楼工钱的。谁料那些好心人都是自愿出钱出力,愣是一个铜板没向他要,连占用的地皮都是镇子无偿捐赠。
既然人家没开口要,庄斯照也厚着脸皮不说要给。
事情就这般一揭而过,医庐一如既然收治病患,定期义诊赠药,在不枉镇百姓心中的名声倒是越来越好。
罗丹娘问起时,庄斯照淡淡回道:“好人有好报。”
这丹娘是个勤快的,还心灵手巧,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堆花色丝线,替小白织了许多件花衣裳,说是这猫咪总是衣不蔽体地睡觉,海边湿冷,小心别受了风寒。
小白苏醒那日,正值夏末秋初。
身上缠着一件大红衫子,裹得皮毛里汗涔涔的,长了密密麻麻一圈痱子,奇痒难耐。
为此,小白恨了罗丹娘好几日,后来发现这丹娘总能给她变出各种各样的美味海产来,才渐渐对这个热情丰腴的海边妇人生了好感。
就这么过了几年,小白逐渐意识到丹娘并非凡人。
可到底是个什么精怪变的,她判断不出来。小白大抵也猜到庄斯照身边带着的实难为普通人,那秦素娘子的确算个意外。
这日傍晚,庄斯照领着小白回到医庐。
刚进院子就闻到浓郁的海鲜粥香,小白双眼一亮蹿进屋去,没想到迎面撞上个比菜刀还硬的腿骨。
小白在地上滚了两圈,骂骂咧咧抬起头。
多年未见的刀疤男蹲下身来,小心抱起猫咪道:“檀儿娘子,这些年可还安好?”
“喵喵喵喵!喵呜呜喵!”
——痛死了,你看我这副样子像是安好的模样吗?啊!
周昀失笑,连声抱歉。
见庄斯照出现在门口,他放下小白走出去,恭敬道:“拜见先生。”
二人默契地退到院中,热络地聊起什么。
小白觑他俩一眼,心道好不容易见个熟人,怎么也不好好问候她一下。算了,过会儿再打听柳绿近况也来得及,如此想着她便循着香味儿往厨房跑。
“不出先生所料,泽兰的尸身果然被挖走了。”
周昀简单叙述了近年来梧桐血阵的变化,而后补充道,“挖尸身的人还带走了余下未耗尽的一铢九天息壤,看来极大可能是精通阵法之人。”
当年替小白新塑人身,足足耗费了九铢九天息壤。
好在泽兰有法器戒指护体,□□完好,又有整个寒潭之灵力裹挟,只需消耗九天息壤三铢即可。
加起来共十二铢,便是小白要还的分量。
庄斯照点点头未再多问,他能做的已尽数完成。至于泽兰是否有命复生,那便只能看他造化矣。
“先生,此事若被白檀知晓,恐又多酿风波。”
“唔,那就别让她知晓。”庄斯照调转轮椅,领着周昀进入饭堂,“饿了吧,丹娘手艺不错,你来尝尝。”
八仙桌上,三人一猫各占一边。
小白吃得认真,头埋进粥碗里边吃边听周昀说起琏州城旧识们的近况。
说那秦素娘子当年因庄医师不告而别,消沉了好些日子。若非城里城外的贫苦百姓和苦难女子慕名而来,求她援手医治,恐怕她短期内无法振作起来,走出情伤。
十余年的苦心经营,秦素如今已成了琏州城远近闻名的女医师。
她沿袭了庄斯照的义诊赠药之行,每月定期替城里或囊中羞涩,或病难启齿的患者问诊。
秦医师面容姣好,便是年过不惑,依旧有不少追求者常常上医庐求亲。只可惜,她没一个看上的,至今独身一人。她曾理着药箱说过这样一句话:“年少时总以为该寻个归宿的。到如今才晓得,自己也可以做自己的归宿。”
这话,貌似被柳绿听进去了。
柳绿一直以为是秦素挪了医庐的钱替她赎身。她便在医庐中任劳任怨,将洒扫、洗衣、做饭的活计全揽了过去。
梁四娘病逝后,柳绿干活愈发卖命,砍柴采药亦不落下。几年过去,结合秦医师的调理药剂,柳绿羸弱的身子骨几乎大好。
她对谁都笑脸相迎,唯独对守着她的周昀没个好脸色。
就说这次吧,听说周昀要离开一些时日,柳绿反倒眉开眼笑,将备好的包袱推给他说:“快走快走,若碰见檀儿记得将包袱给她,里面的衣裙都是我亲手给她做的。”
周昀瞧瞧这包袱,里面竟没一样东西是给他准备的,连干粮都没有。
小白听得高兴,就知道柳绿会记挂她。可惜她现在还是猫身,没法回去看望柳绿。
——那泽兰怎么样了?
小白等了许久,没见他们聊起泽兰,便喵喵叫了几声。不知是不是周昀没听懂,总之谁也没提起那个埋在梧桐树下的少年。
是夜,周昀趁众人熟睡,偷偷离开医庐。
“喵呜!”小白尾随他出走,最终在海滩边拦住那个男人,一双碧瞳映着月光,“喵喵喵喵呜!”
——久未谋面,缘何不告而别?
周昀挠了挠头,不自在地应道:“受不了离别,我去看过先生,他睡得很沉,算是告别过了。”
“喵喵喵!喵喵喵!”
——就知道你听得懂我说话!
“额,我……”周昀一时哑言。
他当然听得懂小白说话,只不过她饭桌上问的某些话他实在不知如何回应,便只能假装没听到。
夏末夜,海上圆月硕大的一轮。
银色月光落在小白身上,雪亮的毛发晕出一圈淡淡的莹光。她眨了眨双眼,碧瞳隐隐约约发生了变化。
“老狗,实话告诉我,那小子如何了?”
清透的女声穿过夏夜起伏的海浪,质问中似还裹挟着丝丝咸腻。
通体雪亮的白玉猫,竟在荧光碧影中幻化成一妙龄少女。她披头散发,身上套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衣衫,瞧着明显是男子款式。
周昀惊道:“白白檀,你何时能——先生可知?”
[加油]欢迎光临不枉镇地图。
小白:没想到吧?本君这么快就能化形。[猫爪]
斯照:意料之中(嘴硬而已。[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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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十九年夏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