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竹席,浑白的衣衫。
泛黑半凝的血迹,点点滴滴。
他躺在那里,双眼紧闭。面色愈发苍白,体温急剧下降。可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着,带着一丝丝轻蔑味道。
白檀垂着头,跪坐在席子一角。
豆大的泪珠啪嗒掉在泽兰手背上,湿润没能让他睁眼,也没能让他用轻慢的嗓音再取笑她半句。
——你还没把铛铛还给我。
——你怎么能死?
——臭小子,你醒过来,你醒过来啊!再装死,信不信我打你啊!
可是,他醒不过来了。
庄斯照说,若非泽兰手上那枚法器戒指有缚灵护身之效,他早在迈出八方来财时就已毒发身亡。
那是金惜玉以千年蟒毒调制的剧毒,沾血即死,远不同于白檀所中之寻常蛇毒。偏偏泽兰替她挡下的,就是这种唯有制毒人方能解的剧毒。
而泽兰毁掉的铜鼎中,说不定就藏有解药。
“灵泉分明能疗伤,不是吗?!你看,我同周昀都没什么事了,为什么偏偏泽兰——”
白檀不肯相信,一遍遍质问庄斯照。
“谁让你不先帮他逼出毒素,就将人置于灵泉中?灵泉之力是有疗伤之效,可正因为其效用太强,箭伤细长愈合太快,导致他体内毒素无出口可排。
“另外,我瞧过他的内丹,遍布裂痕。想来这枚戒指就是助他积蓄灵力修炼的法器。这法器可不简单,碰到寒潭灵泉如此强大的灵力,它便如同极度饥渴的野兽,不断贪婪地吸收这些灵力。
“然而,这灵力虽能护他一时不死,但他的内丹与躯壳根本承受不了这般强大的灵力。你方才摘了他的戒指,便是卸了他最后一层防护,不爆体而亡才怪呢!”
庄斯照本不愿说这些,可白檀一副要拆了他这草庐的模样。
没法子,他只好实话实说,说完就调转轮椅去收拾他那竹篓,没再往这边瞧上一眼,似乎不打算再做任何努力。
白檀无法相信。
弄死泽兰的竟会是她自己。
她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跪坐在席子上。泪眼模糊了少年的形容,她吸着鼻子,尽力憋住情绪,不愿意在他面前嚎啕大哭。
——泽兰,我不是因为你才伤心的。
——我,我是因为自己做错事才……对不起,对不起!
——你醒一醒好不好?你打我,你怎么打我我都不躲,真的,求你醒过来好不好?
“斯照。”秦素默默走到轮椅边,“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虽然她听不懂什么内丹法器,但她听秦语楼的姐妹提过,这位泽兰公子是个出手阔绰的好郎君,从未苛待她们。他又是白檀娘子的好友,为救她与周昀才负伤致死。
就这么没了,实在可惜。
自她随庄斯照来这草庐,还没见过有病患伤员在他手中离世。她本能地觉得,或许泽兰尚有一线生机,假如斯照愿意施以援手的话。
庄医师头也没抬,摆摆手道:“救不了,死透了,引他们去义庄吧。”
秦素绕到前面,刚想再劝两句却注意到他面前的箩筐:“你在收拾什么?斯照,你要离开医庐吗?”
这问话引得周昀走过来:“先生,你今日就要离开?怎么提前了?”
庄斯照抬眼瞧瞧二人,欲言又止。
秦素拧着细眉:“你果真要走?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想偷偷离开?为什么!”
“毕竟……”
毕竟灵泉已枯,他留在此处也没什么事,不如趁早上路去寻更多机缘,说不定能早日集齐九天息壤——这件事,已然拖了八十一年。
“毕竟什么?”秦素追问。
庄斯照想了想,遂拉起秦素的手交待道:“如今你已出师,寻常病症皆难不住你。日后,这方草庐便交给你了,秦医师。”
说罢,他就将箩筐叩在轮椅背上,作势要走。
“斯照,斯照你不能走!”
“为何?方才我已同你告别过了。”
秦素攥着轮椅扶手,她说不出任何一点挽留他的因由,她就是不想让他走,哪怕要走能不能带她一起?
可她心里清楚,就算她提出来,以斯照的性子也不可能会答应他。
庄斯照拍了拍扶手上女人的手背,示意她松手,不料却听她大喝一声:“斯照,你果然有救人的法子!我就知道,没有什么伤病是你治不了的!”
庄斯照:?
秦素突然转头:“檀儿姑娘,庄医师他说他能治好泽兰公子!你快来啊!”
庄斯照难得瞪圆了眼睛,刚摆出“我没有”的嘴型,眼前就多了一道急不可耐的真挚目光——白檀如箭般嗖地射到他眼前,满眼红血色直直盯着他。
她喑哑着嗓子道:“真的?”
周昀大概还未看清眼前局面,混不吝追问道:“先生,你愿意救他?可泽兰已断气,现在救他复生,无异于逆天改命。”
庄斯照扫他一眼。
扁着嘴的无奈神情像在抱怨:用你说?就你懂得多?
眼神又落在秦素脸上,秦医师目光闪烁,心虚躲开弓腰去扶白檀,还小声补了句:“庄医师妙手仁心,自是有法子的。”
庄斯照不得不对上白檀的双眸。
那双微微颤动的眸子实在叫人难以直视,他隐隐叹了口气。
——也罢,皆是机缘。
“那边,”庄斯照抬手指了指远处郁郁葱葱的林子,“你同周昀去那林子里找一棵最大的梧桐树,在树下挖个大坑,将人赶紧先埋了。”
白檀:?
白檀只觉得自己受到了耍弄,所谓的“能救”是埋人下葬不成?!
没等她质问一句,就被周昀拉起来,快速往梧桐林方向奔去:“快,先生肯救!”
*
赌徒们听闻赌娘子身亡,纷纷开始抢夺筹码四下逃窜,地下赌场一时间乱成一锅粥。
就连赌场小厮也经不住诱惑,偷偷摸摸顺走财物,打算趁乱出逃。
年迈的账房先生拦不住年轻力壮的小厮,只好在混乱的场面中仰天长叹:“八方来财的招牌,还是倒了啊!”
一个身形瘦长的白面男子,逆着人流走向七级金阶,撞到他身上的赌客们不消片刻便中毒身亡,横七竖八倒在他走过的路面上。
“八方来财的招牌,可没这么容易倒!”
那男子臂弯扣住老账房的脖颈,将人倒拖着拽上金阶,随后大臂一挥召出无数条小白蛇,将地下赌场中心怀鬼胎的众人纷纷咬死当场。
“究竟怎么回事?谁害了赌娘子!”
“是,是素来同娘子交好的泽兰小儿!还有那寻笑坊的打手周昀、头牌白檀!”
老账房趴在冰凉的青蟒身前痛哭流涕,断断续续将前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此人听,而后嘱托道:“修同啊,赌娘子待你不薄,你可定要为她报仇雪恨!”
化身白面娈童的修同在金惜玉身边待了数百年,情谊之深厚自然无需这账房多说。
那几个家伙,他迟早会取其首级。
当务之急是救回赌娘子——金惜玉修炼千年成蟒妖,脏器离体几个时辰还不至于立时丧命。
他不惜忍受赤火之灼,跳入另一樽完好的铜鼎中寻找丹药,好不容易寻到一颗接续妖脉的金丹让赌娘子服下。
青蟒巨型很快化作一股青烟,随后修同脚边出现一条七寸长的小青蛇。
这丹药尚能助金惜玉延续数日生机,这几日里他必须设法寻到救命之策……或许,娘子偶然提过的旧友能助他一臂之力。
——赤凰,千年交情,你当不会见死不救吧?
*
一阵轰雷后,大雨瓢泼而下。
从梧桐枝叶间滑落的豆大雨滴,没多久就让白檀浑身湿透。
成绺的发丝贴在额头与后颈,她抹了把脸,仰头看了眼被梧桐叶割得破碎的天,立刻又垂头继续挖坑。
眼见这挖了半人高的土坑快被雨水灌满,周昀丢下铲子道:“先去避避吧,这样没法挖。”
白檀却像没听见似的,继续一铲又一铲地挖。见她这副模样,周昀只好捡起铲子跟着一起。
很奇怪,这方土坑竟像个没有孔洞的水缸,落下的雨水居然没有从土壤中流失,几乎全部积蓄在坑中。
坑水很快淹过白檀腰际,她已无法再弯腰铲土,直起身子时方才看到丈外高地上,庄斯照正静静翻看一本药草集。
那封皮儿掉了一半,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只隐约瞧得出“药草”二字。
轮椅后,支着一柄足以容纳四五人的竹伞,伞面被风雨拍打得啪啪作响。
湿润的风扬起他洗得泛白而熨得平整的抹额垂带,单薄的身子看似弱不禁风,却稳稳当当坐在风里。
“喂,这坑够大了吗?”她问。
男人细长的双眼从药草集后探出,恍如才瞧见这土坑大小一般,略意外道:“怎么这样大?能将你我四人都埋了,不错。”
“……”白檀抽了抽嘴角。
努力抑制住想发作的心,她将铲子插入土里,跳出坑去想问“然后呢”,却被庄斯照丢来的一件麻布外衣罩住了头,浓郁的药草味顿时掩住口鼻。
“你干嘛!”白檀一把薅下来。
庄斯照垂下眼去,若无其事继续看书:“此处不是寻笑坊,娘子当注意衣着得体。”
雨水早已将少女窈窕的身形描摹在湿透的衣裙上,周昀也别过脸去,生硬提醒道:“快披上吧。”
“麻烦!”白檀黑着脸依言披上这破麻布。
“埋人吧。”庄医师淡然命道。
“直接埋?”白檀回头看了眼几乎被水灌满的土坑——就这样将泽兰埋掉,不出半日尸身便会被泡得面目全非,怎么能这样就埋?!
庄斯照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道:“放心,他有法器戒指护体,烂不了。只不过,想救人还缺两样东西。”
“什么?”她追问。
只见庄斯照从袖中摸出一只精致的翠色瓷瓶,浅棕色的眸子隐隐掠过一抹隐晦情绪:“一样是……”
见状,周昀惊声拦道:“先生不可!”
这瓷瓶中装的是庄斯照数十年来踏遍大荒收集的九天息壤,这宝贝对于他的意义周昀最清楚不过。
庄斯照幽幽瞧了他一眼,那眼神大概在说:现在知道拦了?之前是谁劝我救人劝得那么积极?
白檀不解,可泽兰命在旦夕,她可管不了什么“可不可”,一个箭步夺过那瓷瓶道:“还有一样呢?”
周昀急道:“白檀,将瓷瓶还给先生!”
“不!”白檀将瓷瓶藏在身后,逼问道,“快说,还有一样是什么?不说的话我就砸了这瓶子!”
庄斯照温润的嗓音融入渐弱的雨声中,他慢吞吞道:“还有一样,是九命白玉猫的一尾。”
斯照:为个素昧平生之人断尾舍命,那是傻子才做的事。[药丸]
周昀:可是先生,你当年不也……[菜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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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陪小白走到这里的零星书友,尽管猫生的漫漫长路注定孤独前行,小白也会努力走下去[猫爪]
希望能被更多姨姨看到,有一天能拥有一些些的喜欢[比心]
琏州城副本告一段落,下个篇章换地图见[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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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