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甘王宫建于伊洛瓦底江东侧的转弯处,水上大小船只往来,河水奔涌流过,为河漫两侧带来肥沃丰饶的平原。登高而望,远处方正的水渠交织田间,每个白庙周围都建造了规模不一的斜顶房屋,正值雨季,整个蒲甘都笼罩在茵绿中。
“密,所以为什么我在西岸,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把寺院修在山上吗,因为更靠近太阳?”
女奴不回答,只是跑上前默默地扶住我,她的名字听发音叫“密”,这只是一个称号,意思是她是女性,她说从来没人叫她的名字,我也不用叫,因为只要我一抬手她就能知道我要干什么。
我觉得这不是她聪明,而是天时地利人和了,寺院的外墙和现代看到的不同,在石砖结构都寺院外,还有一圈木制房屋供僧侣起居,楼梯又陡又峭,打了桐油松蜡,鞋子是前重后轻的拖鞋,我头上带着绕头一周的小金冠,鬓边戴了打脸的鲜花坠,缅甸服饰受印度影响,袒领有袖短上衣紧勒胸腹,开叉长裙裹住大腿,唯一能活动的小腿上套着两个金脚环。
一二一,一二一。
我心里默念,一手扶墙,一手扶她,侧身往下挪,腰上围着的珍珠链每走一步都打在裙子的前挡上,如果绊在一起我滚下楼,就能直接穿着这身华丽的衣服下葬。
绍明考虑的非常周到,她派了一个中国女奴给我,早早让人准备了多套蒲甘宫廷最流行的服饰供我选择。
只是绍明到底在哪里。
千辛万苦走下楼,感叹自己又多活了一天之余,我果断摘下所有首饰,并和密交换了拖鞋。
“辛苦你陪我跑一上午了,回去歇吧,要是我回去能吃到新鲜水果就更好了。”我踩上她的牛皮拖鞋,十个脚趾出来八个,但这并不影响我要下山逛逛的心情。
作为一天能走三万步的穷游背包客,解锁新地图的第一天当然要逛遍城市全貌了,穿越到古代第一天,连城市风貌都没看过,说出去简直丢脸。
山路平整,林间凉风吹过,闷热的雨季里,蒲甘人偏爱轻薄的纱衣,我撑着一柄伞沿挂着宝石鲜花香草的红绸伞走在树荫下,袖间清风拂过,不远处传来钟磬声。
密给我梳的海螺型发髻搭载肩上一晃一晃地,我专挑阴影处踩,脚趾偶尔会碰到湿润的土地。
拖鞋在松软的土壤上留下一个个脚印,然后脚印变得模糊,泥水从山上流下。
下雨了。
热带地区都是阵雨,我想起了刚才听到的钟声,附近肯定有寺院。
树叶天空都在战栗,沙沙地模糊了方向,我艰难地走着,路转溪桥,一座精美孤立的寺院出现在我眼前,像是绿色海洋中一浮雪白的孤岛。
寺院门口有新鲜的瓜果,里面肯定有人住,我象征性地敲敲门,只有门檐的水声作为应答。雨脚愈发密集,我管不得那么多了,推开门进到院里,一尊涂彩的佛像庄重地看着我。
我拜过一拜,朝院内走去。
里面空无一人,我也不急着找僧侣,反正都听不懂,省得鸡同——僧侣讲。
佛前不能乱想,我赶紧把注意力转到壁画上,上座部佛教国家的壁画多是佛本生故事,我惊奇地发现我还能认出几个壁画的内容。
我沿着回廊走到尽头的佛室,室内的地板上放了很多彩绘涂料,壁画也只画了一半,竹制手脚架顶到天花板,这提醒我了一点,蒲甘壁画在千年后是文物,现在就和我穿的衣服用的盘子一样啊。
便宜不占就是亏,只要人前素质高,人后——我伸出一根涂了大红指甲的手指,往壁画上一抹。
“轰隆隆——”
天空霎时大白,一道闪电从而降直接劈向我的内心。
它掉色!
这个壁画没干!
我搓了搓手指,从“对不起我错了”,“我能补救”,“这值多少钱”,到“你知道绍明吗”,“不杀人不偿命”,我立刻想到了很多无耻的开脱方法。
最后,我拿起毛笔,犹疑地沾了沾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涂料,准备自己补救。
毛笔刚刚上墙,一只手握住了我拿笔的手。
我回过头看手的主人,他是个男性,有宽阔的肩膀,他的手能把我的手整个覆盖住。
他说了什么我听不懂,但能猜出他是让我接着画。
很奇异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冒犯,此时两只手就是两只手,不带任何侵略性,不带令人恶心的试探,他只是握住我的手,勾勒出葡萄叶赭红的轮廓。
他是僧侣,穿红色袈裟,右耳带着巨大的珍珠耳坠,从手腕到脖子,他的身上纹满刺青。
“我看到你放在门口的伞了。”
他会讲中文,我一连串地道歉,为我的擅自闯入,为我破坏壁画,说到最后,我已经不知道我在为什么道歉了。
他微笑着摆摆手,像院内庄严的佛像,像砖砌的高墙,我感激涕零,并问道:“Chinese? 中国人?”
他一个都没听懂,不过这不影响交流,他说:“我曾在妙香国云游,和师父学过《三藏经》。”
我一听来劲了,上午那些僧侣净会将缅甸话,导致我连现在什么时代都搞不清楚,“你知道中原现在是哪个皇帝吗。”
要是宋朝的话我一定要去看看。
僧人说话了,他的语气很平和,吐字清晰,像一本悠长的经卷:“是忽必烈。”
陈荷穿越古代,秒变三等公民。
我深吸一口气,怪不得听1287年有点问题,我历史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现在是元朝。
“哈哈,挺好的,元朝挺好。”我又觉得不对,这时候元朝在大幅扩张,我好像在缅甸国家博物馆里看过元缅战争,不会打的就是蒲甘吧,想到这里我赶紧找补:“我和元朝关系不大,我就是个普通汉人。”
“绍明说过你。你要不要喝点奶茶等她,她找你时要经过这条路。”僧人优雅地起身,我学着他的动作坐起,差点被裙子绊了个跟头。
“你都不扶我一下?”我惊呆了,他就看着我摔?
他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把红伞撑在我头顶,平静道:“这是一个报应。”
我满头黑线,敢情他还记得我乱摸壁画???
雨不停地下,我跟着他到后院,后院是错落的多层房屋。一路上我问了很多,比如他和绍明的关系,他只说:“绍明是公主。”
南方的房子一层不住人,我们上了二层,他给我拿了一方铺有丝绒的竹篾,脸上刺青的奴隶为我们端来茶点。
“陈荷。”他叫我的名字,僧人这个身份自带光环,我不由坐直身体,像回到小学时一样认真听他说话,他说:“你没事做。”
这高僧也不是很聪明,我一摊手,外边大雨瓢泼,我能做什么。
没头发看不出年龄,我失去了敬畏心,问道:“能问问您多大吗。”
僧人回答:“二十一岁,月曜日生。”
“苏觉,你们这边是不是用港口能直通海洋,然后到……”我坐姿立刻不端正了,一手撑地一腿支起:“就是那个天竺国。”
我早就想去印度了,可惜生不逢时,现在中国护照去不了。
“要二十三天,现在海的流向是反的,船不顺风。”
“那好没意思啊。”
农耕国家,佛教国家,还保有奴隶制,这个国家的娱乐生活可想而知,手机只有一半电量,看样子雨要下到天黑。
我无聊地在地上打了个滚,仰着头去看他:“你能不能带我去逛逛,要不然把绍明叫过来。”
他说现在是安居期,他不能出门,雨太大仆人出门不安全。
我说什么安居期还不让人出门了。
他表示这是戒律,雨季小虫子多,出门容易踩死小虫子。
我说哪有的虫子。
他站起来,阴影笼罩在我身上,然后蹲下身,从我裙摆上拿起一条小指粗的马路。
我相信我的尖叫把整个寺院的人都引了出来。
他让众人回去,打开一个长木匣,里面装着多折叠经书。
贝叶经。
我两眼放光,小心翼翼地帮他取出经卷,涂了金粉的贝叶上镌刻着巴利语经文。
马路在他胳膊上爬来爬去,为他的手腕围上一条炫彩的手镯。
“你把它放出去吧,看着怪恶心的。”我再也受不了这个虫子了。
他起身让虫子钻进泥土里,示意我递过手巾。
“再过三天,元朝使团要送来一位公主和亲,我去迎接,你要去吗。”他用骨刀展开经书,说到:“不要害怕了,我为你读一段经文吧。”
元朝?使团?三等公民仰望一等人?
他不等我回话就念起了经文,伴随着雨的和声,我轻轻道:“《心经》。”
“你听得懂缅甸语?”
一个人出现在门口,我差点没有认出她,她头戴大金冠,梳着巨大的发髻,那发如同蝴蝶翅膀的描边架在她的头上。
绍明解开发髻,头发披散下来,她眯起眼,像一只好奇的猫咪,又似一条要进攻的蛇:“你会说缅语。”
我接过她的假发认真研究,那是一个涂了黑漆的模型。“什么缅语,梵文的读音几千年都一样,我在国内经常听《波尔波罗蜜多心经》。”
“……你挺聪明的。”绍明关上半扇门,“王兄你先出去一趟。”
我心里一跳,这和尚是她哥哥。
苏觉关上另外半扇门,听他走远了,我推倒绍明把她压在地上,金冠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拿起假发尖头对准绍明的脖子:“你给我解释一下现在是怎么回事。”
她笑了,抚摸着我的手:“几个自治军搞鬼,我帮你打点好了,对不起给你选了危险我车。”
“别装傻充愣,这是车的事吗。”我恶声恶气地说。
“不是,是小陈荷生气的事。”她稍微离假发尖端远了一点,我抓着她的脖子把她按回来。
“我怎么来的古代,你的目的是什么,我还能不能回去,别讲没用的,给我抓住重点说。”
“你能来,也能回去,听我讲完,不管你答不答应都让你回去。”绍明固执地抓住我的手放在她脸上,讨好地蹭了蹭我的掌心。
我承认她的举动很吸引人,我肩膀略微放松,她扣住我的手把我按倒。现在是我躺着她坐着了,只是假发的尖头还对准她的脖子。
“……”
“陈荷喜欢我哪样?”绍明无辜地歪歪头,认真询问道:“是弱势一点还是强势一点?”
再这样就没意思了,我扔掉滑稽的假发,胸前的一颗扣子在打斗中崩开,我刚要去系,绍明按住我的手。
“我来,陈荷你不要生气。”
我都快气死了,绍明帮我系好纽扣,解开她身上所有扎人的首饰,钻进我的怀里,两条手臂环住我的肩膀,哀怨道:“元朝送过来一个公主要和父王和亲。”
“这不挺好的吗。”
不是我不想帮她说话,和亲减少战争,不劳民伤财,而且你们也打不过元朝啊。
“一点都不好,”绍明解开我的头发:“她是假的,大都不同意和亲,云南宣慰司为了持续和我们贸易,送来一个假公主。”
“所以你要我揭穿她?你可以让我帮忙,但不能给我挖坑,当初你说让我帮忙的条件可是假装我女友,我历任女友大方又爱我,从没你这样的。她被揭穿还能活?你这是让我杀人。”我一口气说道。
“陈荷你就爱乱猜。”绍明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粉末:“只要把这个放进她的水里就行,她脸烂掉了自然无法和亲。”
“蒲甘是你的地盘你都做不了吗,你的事我从不过问。”
“你不问难道不是你不关心吗,说实话,我做不了,”绍明突然委屈起来,她掏出绿色宝石,指着心口道:“我靠这个在两世来回,可无论我怎么干预,她成为南宫王后后就会把我处死,我杀过她很多次,但是每次她死后,我还是会被处死,陈荷,你知道口中被灌下烧红铁水的味道吗,毒酒让胃袋破裂的感觉,陈荷,这是我们的因果,只有你不在我们的轮回之内。”
“就帮我一次,你不会有任何危险,除了这个药会腐蚀指甲。”她凑过来亲我,悄悄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荤话
“蒙古人终究会将你们灭国。”我冷酷地说。
这一点她知道,我也毫不避讳。
“我不要你改变历史,陈荷,没人能改变历史,我只是不想死。”
“我考虑一下。”
“今晚雨大,你的东西在山上,明天一早我送你走,好吗。”
“天黑了很没意思,我手机要充电。”
我想回去。
“谁说没意思的,我就很有意思啊。”
“这里是寺院。”
“陈荷,你信佛吗?”绍明盖灭一盏油灯。
我尊重一切信仰。
“我信仰党。”我主动解开裙子,裹住绑在大腿上的手枪扔到一旁。
连天的雨水滴遍花蕊,迷离灯火如春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