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无己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竟微不可察地扬起了一抹弧度,绕开他又掉头走回去。骊越没被搭理,也不恼,嬉皮笑脸扯他袖子,跟着他过去了。
斛斯山人见庄无己折返,笑得愈发高深莫测。他站在花草摊子前,手边那盆兰草已经快被他薅秃了。摊主是个戴红帽子的中年男子,头上顶着三根不伦不类的长尾翎。有人在薅他的草,他却跟看不见一样,只是饶有兴趣盯着花盆边米粒大小的黑虫看来看去,仿佛在赏玩什么稀世珍宝一般。这四个人凑在一块,就像一盘卖相不佳的菜,花花绿绿还形貌诡异,一看就不是在做正经生意。故而那红帽子男人的摊位虽然位置不错,却冷清得门可罗雀。
迷毂和祝馀倒是很有礼貌,规规矩矩向二人见了礼,便安安静静站在了一旁,不像斛斯山人,老得头发都白了,照样风骚,贼兮兮地把骊越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不出所料,刚打了转骊越便觉眼眶处的刺痛感减轻了不少。如今又见这幅场景,饶是他见多识广,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棋逢对手之感,顿时便明白那两个乖巧的孩子为什么会扮成这幅鬼样子在外面晃荡了。于是在斛斯山人再次从头打量他一遍前,他抢着开了口:“不知这位是?”
斛斯山人达成目的,停下探究的目光,道:“我知道你,东海来的大人物,算起辈分来我还该叫你一声师叔。”
骊越从来没见过他,也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师弟师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由得在心里暗暗赞叹,不愧是让庄无己都避之不及的人,果然有几分装神弄鬼的真本事。他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倒是庄无己若有所思看了二人一眼,又偏回了头,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果然,斛斯山人又道:“常闻东海黑骊富可敌国,颔下都生的是金鳞。斛斯既是叫你一声师叔,不若就由师叔替我把这账付了吧。”
骊越又忍不住开始抠手心,这次是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小事。”他只要一想到庄无己这样的人物,从前是如何被斛斯山人折磨得情绪失控,就快要乐死了。区区几个小钱拿来换庄无己的乐子,上哪再去找这么划算的买卖。
斛斯山人对他的爽快毫不意外,继续道:“既是如此,便劳烦师叔将手放在这盆兰草上,在盆里放三枚铜钱就是了。”
骊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铜钱,他只有金珠子银粒子,哪来的什么铜钱。骊越下意识转向身旁的庄无己,庄无己倒是反应很快:“我没钱。”继续冷着一张脸在旁边看热闹。
斛斯山人看他呆立当场,于是又很好心地打圆场:“若是没有,也就算了,取五片你的鳞,用小庄的一根头发串起来丢进去也是一样的。”
庄无己可太熟这一套了,只是他有心要看这老头打算干什么,也不出声,默许了取他头发的行为,撑起一个小范围的隔绝结界,而后化形,任由骊越从他头上扯走几根完整的长发。
骊越将自己的鳞片一一穿上头发,随着发丝上鳞片越来越多,周围几人的装束也在不断变幻:迷毂的绿底紫花外衫不见了,被初生嫩芽的颜色取代,颈侧则多出了一片婴儿巴掌大的红色胎记;祝馀还是包子脸,但头发整齐了不少,套着翠绿的外衣,像个皮薄馅大的团子;那老板则是不见了帽子,三根尾翎生在了头上,一张嘴愈发像把铲子;斛斯山人倒没什么变化,依旧白须白发白袍子,脸上挂着贼兮兮的笑容。
而庄无己,骊越转头看他,这一眼差点没把他流淌了几千年的龙血都冻住。
人间传说中,对于姑射神人的传说多种多样,各个版本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只是那姑射神人到底是男相还是女相却总是语焉不详,如今见了庄无己的本相,骊越才算是明白了为什么。
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姑射神人之美,冰冷无情,不食人间烟火,而这却不妨碍旁人为他心悸心颤,神魂颠倒。无奈之下,他只好常年在周身凝满霜花,欲靠近他的人都因畏惧严寒而避之不及,又以雾气遮脸,只留出嘴用以降下神引,才不至于引发骚乱。骊越虽修行比他长久,又不惧寒冷,能将他凡间皮囊看得一清二楚,却也从未见过他的本相。
如今得见,激得骊越满脑子又只有龙性本淫四个字,什么都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神志,他更加佩服斛斯山人了:那人早就十分有先见之明地将迷毂和祝馀的眼睛用布条给蒙上了。
庄无己皱着眉往自己脸上叠障眼法,却发现什么用都没有,常年积雪的脸上居然染上了几分愠怒:“斛斯。”
斛斯山人一点都不怕他,笑嘻嘻答道:“你天天在神山上坐着,又不爱热闹,各种奇闻异事也入不了你的耳,旁人的生死你一概不关心,想来你也没什么机会来这种地方玩,机会难得,我可是看在老家伙的面子上才带你来的,若是不好好游览一番,岂不辜负了我的苦心?”
庄无己表情不变,露出的一小截脚踝上黑色的咒文却开始隐隐泛起暗红色的光,像是某种不详的液体般染上他雪白的下摆,宛若雪地里落下的一点红梅。斛斯山人了解他得很,就冲着这周围密密麻麻的摊子,庄无己就绝对不会在这种地方动手,故而依旧笑眯眯地招呼了两个小徒弟几句。祝馀和迷毂点点头,冲着庄无己二人见了礼,牵着手去找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去了。
那铲子嘴见势不妙,忙站出来打圆场:“各位上神消消气。此处乃妖市,每逢阴年便是妖族自由交换物件之时,而每逢阴年阴月阴日便会向外族人开放。为了确保没有出现不该出现的客人,进入此地的贵客须用自己的一样随身物品作为身份的、证明。且妖市禁用法力,无论是上神还是小妖,皆是如此,是真正做到公正交易的地方。这位斛斯山人说得极是,上仙既然已经来到了此处,按照妖市的规矩,不进行交易是出不去的,不妨好好找找有没有自己需要的东西,若是有缘,说不定能还能找到曾经遗失的物件。”
庄无己原本动了真火,被他那句“找回遗失的物件”触动,脑海里无端浮起天狼陨星的光芒,在神识深处蔓延开一片萤火之海。虽不清楚这是何时的记忆,但还是奇迹般冷静下来,脚踝处的咒文缓缓消去。
找得回,找不回,其实于他这样的神仙来说没什么区别。神的生命过于漫长,凡人的烦恼微不足道,他们有千年的时间用来不断得到与失去,一两样东西消失不见,又会有另外的东西取代他们原来的位置,失去成了没有实质的概念。
可为什么总会恍惚呢,为了失去后迟早会找回来的东西。
他也不知道。
铲子嘴常年做生意,最会察言观色。瞧他面色稍霁,方才继续道:“小妖正是本次妖市的主理,若是各位遇上什么麻烦,或是换得了自己心仪的物件,可以去东侧街的槐树下敲一敲,小妖立马就会赶来。各位上神好好逛逛,小妖还有许多琐事要处理,先失陪了。”说完,便朝他们作了个揖,转身离开了。
斛斯山人见庄无己冷静下来,又颇有深意看了骊越一眼,笑道:“小庄,和我师叔好好逛逛,我去寻那两个不成器的徒弟了。迷毂喜欢到处乱跑,祝馀离了她哥哥怕是会被人当成包子换出去,我得去看着点。告辞。”说完,也飘然离去。
方才鸡飞狗跳的不觉得有什么,人一走光,骊越就有种被掀了底的微妙感,难得有点尴尬,头一次没有挑拨是非,规规矩矩问道:“一起去看看吗?”说完,自己都觉得这话干巴巴的,又补了一句,“我很久之前来过一次,确实有不少修行有利的法器。若是对你渡劫有益处,换来就是。”
庄无己沉默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骊越几乎疑心自己修为倒退,在他面前露了心神不宁的马脚时,终于听见他低低应了一声。
这次骊越没去抓庄无己的袖子,老老实实和他并排走,走马观花地看了不少摊位,发觉这次的东西比他上次来时多了不少,除去正儿八经的法器,还多了不少出售妖族特产的小妖,看上去都是道行尚浅的模样,不敢和大妖抢地盘,怯生生缩在角落里支起一个小摊,叫卖的声音都断断续续的,听上去下一秒就要灵力枯竭背过气去。骊越瞧着有趣,时不时挑些新奇的小玩意,随意从身上摸出几片褪下的鳞片,丢下就走。那鳞片放在桌上便自动化成了妖市里通用的货币,小兔妖急得耳朵都竖起来了,却又不敢出声叫住他俩——骊越随手丢下的鳞片,抵得上一大板车野果了。
庄无己一路上看着骊越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人一般东买西买,没有出声,却似乎因为和他靠得过近,沾上了几分烟火气,显得温柔了不少。法器虽然一件都没看到,小玩意倒是见了一件又一件,和不久前在人间夜市时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骊越谢过一个卖开花木桶的小妖,刚想去不远处那个糖人摊子上看看,却被庄无己叫住:“等等。”
回过身,只见庄无己从那小妖的花摊上拾起一根形如枯死荆棘般的枝条,问道:“这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