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总有那么几天,张花春比来大姨妈时还要易暴易怒。
这就是春节。
正月初二,天还没亮,张花春就得在鸡鸣声和爆竹声中起床。
她迅速地穿上棉衣,系上围裙,开始帮忙准备亲戚们来拜年时的点心、瓜子、糖果及二十来人的饭菜。
八点刚过,姑姑、舅舅、姨母们便陆续到来,尚未粉刷的毛坯房顿时热闹起来。
张花春忙着端茶倒水,添火加炭,虚假赔笑,应对亲戚们的各种毫无边界感的提问和关心。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回到厨房和母亲、姐姐一起在厨房忙碌,准备两桌中午的餐食。
餐后,晚辈要陪着长辈们围着火炉唠嗑。
张花春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更是厌恶了亲戚们七嘴八舌,张家长李家短,炫耀攀比的嘴脸。
她主动承担起洗碗和打扫卫生的任务,让母亲和姐姐去作陪。
隔着一堵墙壁,舅妈和姨母她们极具穿透力的嗓音依然冲击而来。
话题无非是围绕:
【李家儿子今年挣了多少万啦。】
【王家闺女嫁了好男人,每年给婆家多少钱。】
【刘家姑娘出门打工一年就买车了。】
以往,母亲听了这些话总会信以为真,私下里数落姐姐不争气,出门打工几年还没人家半年挣得多。
然而,今年她坐在客厅角落里,一声不吭。
也许是她自己也跟着出去打工,亲身感受了打工的艰辛,明白世上没有白捡的好事。
洗碗扫地结束后,张花春决定前去火房露个脸,免得又落人口实,被胡乱扣一顶大帽子。
她端着一盘瓜子糖果,刚要踏入房门,意外听到舅妈正议论着她的事情。
“秀叶,发春今年十六了吧,可有人家上门来?”
母亲突然被舅妈点名,只得尴尬赔笑,“她还是个学生呢。”
“哎哟,亲人们,你们说怎么着?”舅妈夸张地摇摇头,特意放大嗓门,“我去年就劝秀叶说让发春初中毕业后和平乐一起进厂,十六岁的老姑娘哪还兴读书,赶紧找个好人嫁了才是正经事。”
“就是啊,秀叶。哥哥嫂子不会害你。”
舅舅吸了一口旱烟,接着舅妈的话茬继续唠。
“女孩子终究要嫁出去,读高中大学的费用,少则也要十来万,实在是得不偿失。”
舅妈接腔:“谁说不是啊。嫁出去了倒还好,就怕年纪大了没人要,砸自己手里了。”
张花春站在门外,气得脸色发紫,她真想踹开门破口大骂,但理智告诉她万万不可。
去年为了盖房子,父母低声下气找舅舅一家借了五千块,到现在还没还上。
张花春深吸一口气,透过门缝窥视着火房内的景象。
只见父亲坐在矮马扎上,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母亲低眉垂眼,绞着手指头,愁眉苦脸。
弟弟和妹妹,早已不见踪影,想必是跑到外面玩去了。
唯独姐姐,她的脸上青筋暴起,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若不是坐在她身旁的姑妈紧紧抓住她的手,恐怕她已经操起家伙教训起舅舅一家了。
这时,一旁抽烟的姑父打破了沉默,缓缓开口。
“她舅妈,时代不同了。我们家小春读书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她自己以后能有更好的出路。女孩子也要有自己的事业,不能一辈子都依赖男人。”
舅妈瞪大了眼睛,反驳道:“哎哟,她大姑爷,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咱们柚乡镇不都这样吗?女孩子长大了,不就是嫁人,生儿育女?读书那么多,能有什么用?”
姑父放下手中的烟,神情更加认真:“谁说没用的?如今,只要有文化,女性同样可以开创一番事业,在社会中站稳脚跟。”
姑妈也在一旁附和:“与城里的孩子相比,我们已经在起跑线上落后,怎能再剥夺她接受教育的权利呢?”
母亲也忍不住加入讨论:“是啊,哥哥嫂子,姐夫说得没错。小春读了大学,有了出息,我们全家都跟着沾光。”
舅妈寡不敌众,她环顾四周,想找同盟者,但姨母姨父几人却都低着头,仿佛只想看热闹。
恰在此时,舅妈忽然发现她站在门口。
“发春,你怎么愣在门口,快进来呀?”舅妈丝毫不觉得尴尬,反而像是找到了突破口。
张花春脸上挤出一丝冷笑,缓缓走进房间,将手中的瓜子糖果轻轻放在桌上,随即转身欲走。
舅妈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语气恳切地说:“发春,我和你舅舅都是为你好。”
张花春瞥了舅妈一眼,那双细小的眼睛此刻眯成了一条缝,脸上堆满褶子,一看就不安好心。
“发春,我跟你讲,俺们村王婶的闺女,和年纪相仿,去年出去打工,让大老板看上了。那个大老板不仅给她安排轻松工作,还买车买房,日子舒坦得嘞。”
“是嘛,那王婶可真是好福气。”张花春表面恭维,内心却感到一阵恶心。
“可不乍地,我见过王婶的闺女,模样还不如你标致。”
舅妈顺着杆子往上爬,“发春,过完年你也别上学了,跟我一起去打工吧。我认识一位老板,他比王婶闺女遇到的那位大老板更有钱,更有实力。”
张花春扯起一抹冷笑,讽刺地回应:“舅妈,这天大的好事,咋不介绍给堂姐呢?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舅妈脸色一沉,反驳道:“什么叫外人?我是你亲舅妈,你是我亲侄女,我怎么会害你?再说你堂姐不是已经结婚了吗?”
舅妈见张花春不说话,继续劝说:
“发春,你爸妈抚养你们几个也不容易,这些年欠下不少债务,连你弟弟妹妹的学费都交不起。
你早点嫁人,也能为他们减轻一些负担。再说,只要你跟了那位大老板,不仅你衣食无忧,连你爸妈和弟弟妹妹也能跟着享福。”
舅妈的话虽然刺耳,但却是现实。
张花春紧握着拳头,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能动怒,不能泼妇骂街,更不能动手扇这个女人大耳刮子。
她强忍着心中的愤怒,冷漠说道:“多谢舅妈好意,但我想先念完大学,用知识去改变命运。”
“哎呀!你怎么油盐不进呢!果真是书读多了会变成书呆子。”舅妈见劝不动她,有些气急败坏。
张花春轻笑一声,“舅妈错了。读书并不会让人变成书呆子,白痴蠢货,是那些觉得读书没用的人。”
舅妈听后,愤怒地瞪着她:“张发春,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跟我顶嘴了!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不能考上大学,以后能混成什么球样。”
舅妈说完,怒气冲冲地站起身,狠狠地摔门而去。
舅舅紧随其后,也离开了房间。
“这么快就走了?”张花春故作惊讶,跟随着他们来到门口,“慢走不送,明年就别来了。”
这句话让舅妈更是火冒三丈,直接摔了个狗啃泥。
姐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大笑出声来。
张花春踏入火房,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
“若还有人想打着为我好的旗子,对我的事指手画脚,别怪我翻脸,我爸妈欠你们钱,对你们低眉顺眼,我可不欠你们的。”
张花春的一席话落地,火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尴尬。
片刻后,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发春,我们理解你心中有怨,但不要说话这么尖刻,大家都是亲戚,也毕竟是你的长辈。”
张花春看向发声之人,是她的姑姑。
她微微一笑,语气稍显柔和:“姑姑教育的是,但我张花春,不想和笑贫不笑娼的势利眼成为亲戚,也没有这样的长辈。”
火房里的气氛,愈发紧张。
恰在这时,楼上的座机响了起来。
***
刚放假回家那几天,张花春每天都在心里期待着,盼望着,但温泽宇的电话迟迟没有打来。
当她心灰意冷,快到把这件事忘掉时,电话又偏偏在这时响起。
电话响了很久,才终于被张花春接起。
“喂?找那位?”
“小花,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男生熟悉的声音。
“温泽宇……”张花春的声音中透着惊讶,她莫名紧张起来。
“抱歉,本该早点打给你的,期末考试成绩腊月二十五就出来了。”温泽宇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
“没、没事。我的成绩……怎么样?”张花春说得小心翼翼。
“你想先听年级排名还是听各科分数?”
“年级排名吧。”张花春绞着电话线,心跳如鼓。
“好。”
电话那头传来了点击鼠标的声音。
“比上次月考有进步。”温泽宇的声音再次响起,“年级第二百三十三名。”
“真的?”张花春惊喜地问,尽管心里已经猜到会比上次考得好,但听到温泽宇亲口说出,还是忍不住激动。
温泽宇:“是真的。恭喜你,小花。”
简直不可思议,她心中的燥郁情绪,在听到温泽宇的声音后,立刻平复了下来。
挂断电话后,张花春看着纸上记录的成绩,内心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鼓励。
***
正月初九,天刚蒙蒙亮,张花春家的大门被敲的轻响。
老王一家和母亲在一个厂里打工,今年约好一同出门。
父亲在厨房准备早饭,母亲和姐姐在收拾行李,弟弟妹妹还在熟睡。
早饭过后,张花春和父亲送娘俩到村口等车。
姐姐偷偷塞给张花春200块钱,用喑哑的嗓音嘱咐她:“小春,好好读书,不要走我的老路。”
张花春望着姐姐,眼中泪光闪烁,她紧紧地握住姐姐的手,坚定的点了点头。
车来了,母亲和姐姐挤上车,张花春与父亲站在路边,向他们挥手告别。
发车前,母亲大声交待:“花春,你要为我们张家争气,好好学习,别让人家看不起。”
车辆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转弯处,母亲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她的胸口,沉重地喘不过气。
次日一早,张花春也拖着行李箱来到村口,坐上了通往镇上的面包车。
文中亲戚叫她“发春”……不是错别字,因为他们那旮旯hf傻傻分不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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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1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