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去,黄沙从四面八方吹过来,每一颗砂砾都是沁着血。
旧事重提永远是婚姻里最忌讳的。
三年里,秦喻绯从不提“苏梵”,沈粲从不提“方笠”,是心照不宣的共识。
他们似乎都很清楚,一旦进入对方的禁区,势必会两败俱伤。
脆弱的婚姻,靠谎言和自欺维持着最基本的体面。
可是雪过留痕,怎么可能不留下点儿什么呢?
她毕竟不是像他那样冷血的人。
大四那年,秦喻绯从别人口中得知方笠出国的消息,以为不过是个人自己的选择,心中没有一丝惋惜或遗憾。
她不是那种分手后会拖泥带水的人,一旦认定了就不会再回头,于她而言,方笠不过是一个曾经熟悉的陌生人,他的去留对自己没有任何的价值或意义。
一年之后,她在剧组里无意中更新了这则讯息的颗粒度——
方笠并非自愿出国,而是因为沈粲他动用了一点人脉和手段,逼得方笠不得不离开。
他人对这份爱情称羡,羡慕秦喻绯有一个这么爱自己的老公,看不得一点儿眼中钉。秦喻绯只是冷笑。
秦喻绯不知道沈粲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那一刻在心里隐约觉得方笠有些可怜,所谓的“正义感”让她犹豫了一下自己该不该为方笠“讨回公道”。
可是从组里回家的时候,已经隔了太久,她就把这件事情忘了,再后来,没有再提起的气口。
也觉得,似乎没有这个必要。
何必为一个不重要的人多费口舌。
她早就不喜欢方笠了,说白了,那只是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罢了。
秦喻绯自以为可以时刻在镜头面前维持冷静,可是她还是不能不被沈粲写下的那些东西所触动。她讨厌自己这么被动,好像永远处于弱势之中,苏梵不必出现,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自己打倒。
她必须要拿出些什么,足以和苏梵对抗的东西。所以翻遍回忆,将方笠搬了出来。
秦喻绯不想再和沈粲继续这个话题,她面色很差,有些惨白,看了眼车厢内的摄影头,对沈粲说:“我不想在这里说这些,没有意义。”
沈粲从后视镜里注视着秦喻绯的一举一动,见她目光往摄影机瞟了下,就把车里所有的摄影机都关掉,并且摘下了身上的麦克风。
他从车上下来,拉开后车厢的门,站在车门口,居高临下压迫感极强。
“这么多年,你还是忘不了他,离婚也是为了他,是吗?”他极其认真地问。
秦喻绯不喜欢这种被压制的感觉,越是被控制,就越是要反抗,呛声道:“我是不是还喜不喜欢他,跟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沈粲声音有些颤抖,不仔细听的话听不出,秦喻绯的话让他感到寒心,“我们是夫妻,你这是出轨。”
“别给我戴帽子,”秦喻绯微颔首,眼中满是不认输的倔强,“而且你有资格说这种话吗?你的绯闻漫天飞的时候,你想起过我们是夫妻吗?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考虑过你出轨了吗?”
沈粲嗓音低哑:“我没有出轨。”
心底的一团火被点燃,秦喻绯突然笑起来,火光映得眼底晶莹剔透。
“没有出轨?”秦喻绯觉得可笑至极,“摄影机都关了,你到底在装什么啊?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虚伪?我们的婚姻是什么你比我清楚,你做那些事情的时候,想过我们是夫妻吗?你知道夫妻是什么吗?”
沈粲:“那你觉得夫妻是什么?”
空气凝结了一瞬,秦喻绯面色涨红,头顶上燃着看不见的火光。
野火燎原的时候,所及之处寸草不生。
“反正不是我们这样。”她说,早已失望至极。
丈夫不像丈夫,妻子不想妻子。
沈粲面色冷寂,眸子黯淡,口吻淡漠如雪。
像是酝酿许久,开口时却只有一句:“秦喻绯,我在说一遍,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所有,一切,每一条绯闻都在顷刻间被扯了出来。
秦喻绯讽笑:“没做……”
这话你自己信吗?
“嗡”的一声,秦喻绯脑子里的某根弦断了。
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
她将头别过去,不肯在沈粲面前落泪,在包里翻找纸巾。
越着急就越是翻不着,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成了一片,浅色的帆布包被染成一个个炸开的点,湿了一大片。
沈粲很少看见秦喻绯哭,本该向前一步,却在看见她泪水掉落的时候退了回来,甚至退得更远。
如果他的爱会给对方带来伤害,他情愿不爱。
沈粲回到驾驶座,双手握住方向盘默默收紧,尽力将剧烈起伏的胸膛压制下去,眼前是看不见的漫天风沙,该去向何方,不知道。
他从前面找出纸巾,扔到后面。
秦喻绯反手把他丢过来的纸巾透过车窗扔到外面。
沈粲下车,捡起地上的纸巾,掸了掸上面的土,冷着脸伸手送到秦喻绯面前。
秦喻绯接过纸巾再次扔了出去,哽咽着:“我不要。”
“妆都花了。”
“要你管!你离我远点儿,我不想看见你。”秦喻绯一边说,一边有点暴力地擦没骨气的眼泪。
沈粲闭了闭眼,气息沉重,转过身,离开车附近去远点儿的地方抽烟,留秦喻绯自己在车里。
沈粲离开之后,秦喻绯果然好多了,纸巾也马上就找到了。
她擦干眼泪,平复心情,补好妆独自坐在车里,窗外暮色四合,依稀可见一闪一闪的星。
对讲机忽然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随后声音清晰:“沈老师,秦老师,听到请回复,听到请回复。”
秦喻绯赶紧拿起对讲:“收到,收到。”
对讲突然好了,谢天谢地。
“秦老师,救援队已经出发去救你们了,你们待在原地别动,这个时间沙漠里很危险。”
秦喻绯:“好的,好的。”
过了好一会儿迟迟不见沈粲回来,天色渐渐暗下去,秦喻绯下车。
她张望四周,转了一圈之后,还是没发现沈粲。
“沈粲,沈粲……”
试着叫了两声,回应她的只有回声。
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秦喻绯又往外走了一圈,才终于在一个距离停车点较远的地方找到了一堆抽完的烟头,和一个没油的打火机。
她蹙眉,默默把烟头和打火机捡了起来。
抽这么凶,也不怕把肺给吸坏。
收拾完垃圾,秦喻绯向四周望了望,不见人烟,她犹豫了两秒,跑回车里把对讲揣在兜里,就独自出发去找沈粲了。
秦喻绯:“导演导演,这个沙漠里有什么危险的动物吗?”
不一会儿。
“可能会有蝎子,响尾蛇这种有毒的生物,秦老师,您不用担心,车里是安全的。”
秦喻绯:“好的,好的。”
她说话的时候,恰巧一阵风吹过,对讲里满是风声。
对讲那头的导演组听到风声,觉得不对:“秦老师,秦老师,不要离开车……”
秦喻绯这边说完“好的”之后再没收到对讲传来的声音。
沙漠里没有方向,秦喻绯不知道该去哪找沈粲,她凭直觉走了很长一段路,发现自己可能走错了,想回头,却找不到回去的路。
可见度逐渐降低,气温也逐渐降下去,秦喻绯就穿了一件冲锋衣,中午还觉得热,此时已经完全不够,她呼出气,隐约可见凝结的白色水汽,知道大事不妙。
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孤立无援,秦喻绯有些着急,也顾不上再去找沈粲,往一个可能是返回的方向跑了几十米,脚下一滑,整个人从坡上滚了下去。
坡度很大,滚下去的速度很快,身下的沙子不断摩擦着脸,秦喻绯双手抱头护住脸,任凭身子不断地旋转下落。
滚了不知道多久,秦喻绯的身体终于停止,整个人躺在沙地上,疼痛感慢慢从四肢各处传来。
靠。
都怪沈粲,他跑什么啊。
秦喻绯起不来,就地平躺着,天空繁星点点,她伸出手去,想抓住天上的星星。
一般人在这种时候,会忍不住想点什么有的没的。
秦喻绯也在想,如果没人发现自己,自己会不会死在这儿,应该要留几句遗言,把她的银行卡密码告诉陈平或者爸妈。
她摸了摸身上,对讲机应该是在翻滚的时候甩出去了,身上空空如也。
秦喻绯对天长叹,真是倒霉。
越来越黑,越来越冷。
“好玩吗?”耳边落下低沉的声音。
秦喻绯一怔,抬头去看,看清沈粲的脸,有点想哭,也有点生气。
她大声责备:“你跑哪儿去了?!”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沈粲蹲下来,俯视着秦喻绯的脸,“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不想见我?”
“你有病还是我有病,你想多了,我还不至于为了你不见你去死。”秦喻绯翻了下身,想从地上起来,失败了。
沈粲躬身,从地上抱起她。
身体凌空而起,秦喻绯有些抗拒:“放我下来!”
下一秒沈粲就把她平稳放到了地面上,似乎原本就没打算一直抱着她。
秦喻绯尴尬地擦了两下身上的土:“你刚才去哪了?”
“尿尿。”沈粲冷着脸说,“你找我?”
秦喻绯冷冷瞥了他一眼:“我找你干嘛。”
沈粲眉尾轻扬:“那你来这儿……也是为了……?”
秦喻绯捂住沈粲的嘴,瞪着他:“才不是,我来看星星。”
沈粲掰开秦喻绯的手,把她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里,问:“跑这么远来看星星,好看吗?”
“好看啊,当然好看。”秦喻绯目光落在交织的手上,掌心的温度慢慢上升。
沈粲稍一用力,将秦喻绯的身体拉近自己,气息里满是颓唐的烟味:“下次别跑这么远来看了,太危险。”
“嗯……”秦喻绯凝望着沈粲半垂的眼眸,天光太暗,目色看不清。
只有纤长的睫毛轻微浮动,过分好看。
两人身体缓缓靠近,气息交织。
对讲传来:“沈导,秦老师,是你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