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洛克提起1874年那一夜的后来。
“我醒了,身在「史密斯号」三等船舱内,时间是3月31日的22:00:20。”
华生比出稍等的手势。“等等,让我捋一捋时间线。”
“您在4月1日上午醒来,发现在前往印斯茅斯的渔船上。等到事情解决,却又回到3月31日夜间?时间倒退了?”
夏洛克:“很离奇,但发生了,只能推测是不同时空存在时速差异?
3月31日夜晚十点整,我在「史密斯号」入睡。在印斯茅斯从4月1日待到4月2日。等醒来,现实里却仅仅过去20秒。印斯茅斯的经历宛如一场梦,梦醒后一切几乎如常。”
华生有点晕,猛地想起了什么。
“不对啊!如果只是梦,烟丝盒中藏的信,您说它来自K女士,那又要怎么解释?”
夏洛克没有立刻回答,端起酒杯,饮一口龙舌兰入喉。
烈酒的凶与冰块的冷冲击感官神经,明明是让人醉的东西,却越喝越清醒。
正如那场“梦”,每个细节都无比真实。二十年过去了,记忆仍然清晰。
另外,他在「史密斯号」上醒来后,没有一次梦见过印斯茅斯相关人或事,包括K女士。
不曾入梦,是幸运还是不幸?
从远离诡异力量的角度,没有相关梦境无疑是好消息,代表与那个世界的链接被彻底割断。
夏洛克却无法全心全意地庆幸。把不能庆幸的理由深埋心底,不再言说。
当下,对华生的疑问,只谈及客观事实的那部分。
夏洛克:“的确,那不是简单的梦。尽管绝大多数的事没有变化,比如三等客舱的乘客们没发现我入梦的20秒有任何异状,比如我醒来后随身物品几近原封未动。是穿着离开伦敦时的服装,压根不是在印斯茅斯教堂地下室换的看守制服。”
华生:“但,还是有什么变了。”
夏洛克:“是的,唯独变的是那三支卷烟。它们表面无异样,但在点燃后没有一丝味道,就像是抽空气。”
为什么?
夏洛克无法从科学角度解释。那不仅超出了他的知识体系,更可能会颠覆人类的基础科学。
“十天后,「史密斯号」在1874年4月10日抵达纽约港。我直奔波士顿,去查证世上是否存在印斯茅斯。结论是没有。不只没有那个地名,更完全不存在那种地貌。
梦境小镇所处的位置,在这个世界的美国是大西洋的一部分。二十年了 ,我处理过很多案件,其中不乏古怪离奇元素,但从未见过任何词涉及「印斯茅斯」。”
夏洛克说到这里,反而笑了。
“这样很好,我们所在世界的科学观依旧健在,没有被不可名状的力量入侵。您不会看到全球各大报纸的惊悚标题:《物理学不存在了!》。”
华生越听越背脊发凉,想要收回刚才给夏洛克的写作指导书。
是自己错了,福尔摩斯先生果然是非常体贴的友人。
不该用干瘪无味去形容他的叙事语句,那分明是为了照顾听众的情绪而特意言简意赅。
所以说,请快打住,不必去深思宇宙真相。
华生不想挑战天才与疯子的距离,必须换个话题。
转念一想发现不对劲,自己什么时候关心物理学的存在了?只想打听一下K女士的那封信。
华生立刻拐回正题。“您确定记得我的问题?我问的是您如何收到K女士的信?难道没有见上一面?”
夏洛克挑眉,“之前我没有说?或是您还没能听出来,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华生目瞪口呆。
夏洛克波澜不惊地反问:“为什么要惊讶?既然出现了印斯茅斯,那么存在第三个,甚至第N个平行世界也很正常,不是吗?”
“咳、咳!”
华生差点被口水呛住。
面对反问,不知该从哪一点开始回应。绕了半天,可别绕回他不熟悉的物理学。
夏洛克到底没有为难华生,简略叙述了他好奇的事。
“1874年十二月,我从美国返回英国过圣诞。圣诞夜23:32,离奇的一幕发生了,我亲眼看到一封信在枕边缓缓显形。
准确的说是三张满字的纸,没有信封。那是K女士的字迹。纸上,以她的视角叙述了印斯茅斯的事情经过,以及记录了那条脚链的后续。
K女士醒来后,发现时间仅仅过了15秒。其他不变,唯一改变的是脚链。
它原先沉在海底百年还保持崭新如初,将被送往实验室进行研究分析。
那一夜后,再打开盒子,发现脚链变得面目全非。金属部分生锈脆裂,石头吊坠严重风化。
检测结果显示金属是19世纪首饰常用的银铜合金,石头坠子用料的来源有点冷门,是南极的蜂巢岩。金属与石头都不存异常能量波动。”
华生发现脚链与卷烟的变化相似,都像被抽离了关键的能量。
不过,夏洛克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自己想听的不是这些。
华生:“别的呢?信上没聊点其他的?”
“您认为还能有什么?”
夏洛克眨眨眼,一脸不解。“那本就不是一封常规的信。K女士很清楚无法跨时空寄信,只是以信的形式把后续记录下来。亿万分之一的意外,在1874年的圣诞夜,它在我的床头显形。”
这本是一封永远无法送达的信件。没有收信地址,也不能有邮局派送。
它的出现是意料之外,成为最特别的圣诞礼物,可一而不可再。
夏洛克承认对华生隐去了一些内容,比如K女士信末的那段话。
「S先生,何其幸运,您与我从触摸宇宙真相的险途中全身而退。当我倾听群星,渐渐明白人与人的别离可以变得不足为道。
宇宙中的原子不会湮灭,而人终会化作尘埃,而飞扬的尘埃终会相遇。这样算来就没有遗憾了,您与我在未来某一刻总会重逢。①」
夏洛克轻抚烟丝盒。
没有遗憾吗?只从宇宙的纬度去看,是没有了。
二十年前,他收到这封写于Dec.1,1998的信,将信珍藏在鎏金烟盒中。
随着时间流逝,纸上字迹渐渐凭空消失,如今仅剩一个位于落款处的大写字母K。
只是「K」的墨迹也已黯淡很多,恐怕未来某日也会彻底不见。
今天,对华生提起那段往事,仅希望当信纸完全空白时,至少还有人能佐证有关印斯茅斯的记忆不是他的个人幻觉。
夏洛克神色自若地将烟丝盒收回原位,放到胸前内侧口袋。
华生却没能马上缓过来,追问:“就这样?只有这一次来信?没有第二次?”
夏洛克摇头。
华生换个了一个角度,“既然K女士的信被传送来,您没能送出回信?”
夏洛克再次摇头。
华生尤不甘心,“有没有试试场景重现?比如重现您收到信时的客观环境。选一个相同天气,一样的枕头摆放姿势,您穿着同一件睡衣,还有……”
“约翰。”
夏洛克打断了华生的假设,“能试的,我都试过了。请别忘了,我还有无比智慧的兄长迈克罗夫特提供的支援。然而,后来就是没有后来。”
华生的嗓子像被大团棉花堵住,一下不知道说什么。那种憋闷不只在喉咙,更是堵在胸口。
“您怎么这种表情?”
夏洛克反而劝慰华生,“我们都懂得,过好每一天,活得精彩,也敢于承认有的事力所不能及。这就是人生。”
“是的,我懂。”
华生当然明白。
二十年前的小伙子可能不懂,但转眼四十多岁,该懂或不该懂的都明白了。
因为懂得,所以能从夏洛克理性到平和的语调中,听出那段往事成了他心底的禁忌。
夏洛克若无其事地换了话题。
“旧事不必多提,说明天。最近有新的委托信吗?”
华生努力转移注意力,不再为听起来干巴巴的往事而哀伤。立刻打开抽屉,取出一摞他整理好的信笺。
“这些是邀请您办的委托。最近的在伦敦,最远的在罗马。罗马的案子发生在私人展馆,近一个月发生了四起油画消失事件。
据说是吸血鬼作祟,希望能找外援。我查过了,展馆不只向您发出调查邀请,也向梵蒂冈的教会发出除魔邀请。”
夏洛克接过一沓委托信,快速又仔细地看完了。
说实话,这些案子都只能被归类到「无趣」中。从描述就能推导结论,索然无味,乏善可陈。
这种情况合理又正常。
老对手犯罪界的“拿破仑”莫里亚蒂死了三年。
这三年又打击了莫里亚蒂的残党,欧洲恶性案件的数量下降,能引起他兴趣的复杂案件也少得可怜。
夏洛克挑挑拣拣,选择接受罗马展馆的委托。
“就这个,明早定船票去法国,然后转道去意大利。”
华生点头,“好,我去准备。”
就似从未存在印斯茅斯往事,1894年的贝克街一如往昔。
*
*
2013年12月9日,华盛顿特区天气晴朗。
柯莎坐在「音乐万花筒咖啡厅」落地窗边。
手表显示“15:27”,座位旁放着行李箱,她将乘坐今夜的飞机回伦敦。
这会在等老友奥莉维娅,距离约定的下午茶时间还有三分钟。
两人最后交接一下托管房屋的钥匙,再请她顺路捎自己去机场。
一个月前,柯莎辞去FBI的BAU顾问一职,决定开启一段相对安全的新生活。
她扫了眼椅背上的外套,在内侧口袋里静静躺着一只烟丝盒。
1998年3月31日,她经历了一场印斯茅斯诡“梦”。
梦醒后,等比例复刻了S先生的烟盒,以防弹材料制成,足够牢固。
同年十二月圣诞夜,将一封明知无处可寄的信放入定制烟盒。
信上,主要叙述了“古怪脚链”的后续。脚链完全失去原本的怪异特性,变成了一件普通饰品。
柯莎不清楚那封信具体是几点消失的。
一夜过后,她从枕头下取出烟盒,听出了盒子的声音不对。打开一看,三张信纸无影无踪。
当时怀揣过期待,希望烟盒是一个特殊的传递通道。
事实却令人失望,后来的十五年间没有再发生纸张离奇消失,也未收到只言片语的回复。
不只回信,就连一场印斯茅斯相关梦境也不曾发生。
理智一遍遍重复这是预料中的结局。
现实里的每一天,她活得充实,把不可说的旧事尘封心底。
十五年过去,合金烟盒早有了岁月的痕迹。
两个多月前,即2013年10月5日,它更添一道最明显的伤痕,因为一个弹坑而扭曲变形。
如果那天没有随身携带烟盒,把它一如既往地放在胸前口袋,那枚从连环杀手枪里射出的子弹就会穿透心脏。
“KK,下午好。”
奥莉薇娅在下午三点半准时赴约。
两人点单后,柯莎递出门钥匙。
“具体事宜,之前都说了,我就不再啰嗦。屋里的东西,我全部收拾妥当。接下来几就拜托你,有事随时电话我。”
“你放心,我都办妥。”
奥莉薇娅将钥匙放好,照看朋友的房子,这事她很熟练。
她更关心柯莎的伤势,“右臂的伤都好了?你在华盛顿,我能就近帮忙。可回到伦敦,你就是一个人,行吗?”
柯莎当然不会煞风景地说有事能雇人去做,因为那与朋友间的相互帮助是完全不同的。
让奥莉薇娅安心:“放心吧,我真的痊愈了。一般情况下,手臂的子弹穿透伤,养一个月可以康复。中弹距今已经过去两个月,我好的可以再打一头牛。”
奥莉薇娅连连摇头,“可别,你放过牛吧。”
说来血腥,两个月前,美国东海岸连续发生针对红色头发人群的连环剥皮案。
在BAU尚未介入调查前,犯罪团伙居然开始有针对性地猎杀可能前来的调查者。包括柯莎在内,BAU成员四人受伤。
奥莉薇娅对具体案情所知不多,只了解警方通报出来的那部分。
但清楚这次BAU成员的伤势,柯莎算是最轻的那一个,被子弹穿透右臂。
说“算是”,因为差一点柯莎就去见上帝了,幸亏她的胸前口袋放着定制烟盒拦下另一枚子弹。
奥莉薇娅:“现在我理解人们为什么会佩戴奇奇怪怪的幸运物。不会24小时穿着防弹衣,但会一直携带幸运物。
十二年前,我们认识时,你已经随身携带那只烟盒。以前一直没敢问,现在方便说说吗?为什么你选择烟盒作为幸运物?”
“幸、运、物。”
柯莎缓缓念着这个词,“它没什么特别的,只是纪念曾经品尝的一支滋味绝佳的卷烟。”
奥莉薇娅惊讶,“你以前抽烟?一点也看不出来。”
两人相识十二年,她完全感觉不到柯莎碰触烟草的迹象。
印象中,柯莎也甚少喝酒,用一句话形容就是理性自持到难有破绽。
柯莎:“吸烟有害健康,我早就戒了。”
奥莉薇娅觉得很有意思,“你戒了烟,却始终携带纪念美味卷烟的烟盒,真不会反反复复记起烟草的味道吗?难道这是一场针对意志力的长期考验?”
柯莎笑着摇头,“没那么复杂。戒掉一样东西对生活有利,自然而然就做到了。”
“道理很多人都懂,但做到很难。”
奥莉薇娅的思维跳跃到另一个问题上。
那支卷烟的味道有多好,值得柯莎用防弹材料定制烟盒去纪念?
问题没说出口,咖啡厅切换音乐了。
一首粤语歌响起。
奥莉薇娅立刻全神贯注地听起来。年近四十,完全不妨碍她学习新知识。
近一年开始学习粤语。她认识到了掌握发音很难,初步目标是能听得懂。
这首歌是《1874》,之前听过一遍。
『仍然没有遇到那位跟我绝配的恋人,你根本也未有出现,还是已然逝去
怀疑在某一个国度里的某一年,还未带我到世上那天,存在过一位等我爱的某人,夜夜为我失眠
从来未相识已不在,这个人极其实在,却像个虚构角色,莫非今生原定陪我来,却去了错误时代
情人若寂寥地出生在1874,刚刚早一百年一个世纪,是否终身都这样顽强地等,雨季会降临赤地
为何未及时地出生在1874,邂逅你看守你一起老死,互不相识身处在同年代中,仍可同生共死
……
为何未及时地出生在1874,邂逅你看守你一起老死,若果不可相约在和平地方,也与你畅游战地
为何未及时地出生在1874,挽着你的手臂彻夜逃避,漫天烽火失散在同年代中,仍可同生共死』②
奥莉薇娅专心听完。好歌触动人心,她不由自主地带入了情绪,感叹:“相隔一百年的绝配恋人,KK,你说真有这样的存在吗?有可能相遇吗?”
刚问完,奥莉薇娅就后悔了。这个问题,问了也白问。
果然,看到柯莎一脸的波澜不惊。
这人懂粤语,但不会为一首歌多愁善感。别说为一首歌感伤,就连一个令她动心的活人也没出现。
奥莉薇娅举起双手,“我投降,是我问错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穿越时空是目前科学做不到的事。
请别和我说相对论、超越光速、奇点之类的词。我直接替你做总结——相隔百年的跨时空爱恋很荒谬。”
柯莎不急不缓地点头,平静地说:“恭喜你,抢答成功,那确实荒谬至极。”
奥莉薇娅微笑,她就知道会这样。
表扬一下自己,及时住口,没有把后一句讲出来。
‘真巧,KK你是1974年出生,与1874年刚好相隔一百年’,这话说了更是自讨没趣。
柯莎却微不可查地扫了一眼烟盒位置。
一件荒谬至极的事,未尝不可以是真相。偏偏有的真相只能止于唇齿,掩于岁月。
服务生送来了下午茶餐饮。
奥莉薇顺势切换话题,“之前你说想去研修天文学放松一下,真是不错的主意。”
虽然这种放松方式有亿点与众不同,但柯莎反正不差钱。
奥莉薇娅吞下吐槽,认真地说:“其实,我一直认为你从事过的几份职业危险系数都太高了,无奈你喜欢。这次回伦敦后,开启一段安逸的新生活吧。”
“我明白。”
柯莎起身给了奥莉薇娅一个拥抱,“奥薇,谢谢你。是我的荣幸,拥有你这位朋友。”
奥莉薇娅本来还想多唠叨几句,可被柯莎罕有的主动拥抱给弄到愣在当场。自己真是感情充沛,一把年纪,这会居然有点鼻子发酸。
哭是不可能哭的。
奥莉薇娅故意懊悔哀叹:“哎呦!怎么现在拥抱呢?这是机场送别时的固定姿势。我们拿错剧本了。”
柯莎笑着松开手,一本正经地回答:
“既然提前演了,机场就删掉这一幕。下次的拥抱戏,需要等我来机场接你时,看具体的戏本再议。”
谈笑中,两人愉快地喝起下午茶。
然后按照计划行事。
柯莎被顺路捎到机场,按部就班地安检登机。
一夜平稳飞行,飞机准地抵达伦敦。她提前预定了接机服务,遇上早高峰时段,有的路段非常常见地堵车缓行。
半个月后就是圣诞节。
透过车窗,望见街头巷尾已经充满节日预热气氛。沿途张灯结彩,人们开始准备圣诞树。
没有欺骗奥莉薇娅,自己的右臂是真好了。
预约了农场砍树活动,下周会去挑选一棵合心意的圣诞树亲手砍下,运回家布置装点。
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
伦敦的住房也雇人提前清扫干净,今天能直接提包入住。
九点,车沿街停靠。
柯莎拉着行李箱,正要像过去几十年那样,熟练地走向家门,却蓦地停下了脚步。
五米外,家门前,站着一个绝不可能出现的背影。
四周的车流人声突然被按下暂停键,似潮水退去。
这一瞬万籁俱寂,却不再是印斯茅斯的诡异夜晚,而是伦敦无比寻常的白日。
很安静。
静到柯莎确定听见自己的怦然心跳。那人似感应到背后的注视,迅速转身。
四目相对,眼神交汇。
当下只相距五米,却似跨过千山万水,才有了这一眼对望。
当两人望入彼此的灰色眼眸,似坠入缭绕迷离的烟雾里,仿佛能嗅到缠绕心底多年的古巴烟丝燃烧后交融气味。
柯莎站在原地,面不改色,没有朝前一步。
她好像波澜不兴的大海,只是握着旅行箱拉杆的手,紧握到骨节泛白,这泄露了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汹涌。
S先生,多么陌生的一个人,多么熟悉的一个人,他居然出现在面前。
一晃十五年。
柯莎仍能通过背影一眼认出对方,时光让他变得更有魅力了。但,意料之外的再见,它真实吗?
夏洛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面的人。
一别二十年,竟连午夜梦回也是奢望。当记忆与现实再次交错,让他也有一瞬恍惚。他与K女士真的重逢了吗?
时光会在每个正常人类身上留下痕迹。
K女士仍似当年动人心魄,而岁月让她变得更似不见底的大海,静水流深。
夏洛克向前走去,率先打破沉默。“我出现在这里,很荒谬,不是吗?”
柯莎:“确实荒谬至极。”
夏洛克:“就像白日见鬼。”
柯莎:“堪比异想天开。”
夏洛克:“谁听了都觉得是痴人说梦。”
柯莎:“这种事过于诞罔不经。”
夏洛克:“所以,需要我提醒您,立刻给心理医生打个电话,尽快预约一场问诊,确定没有患上突发妄想症?”
柯莎:“是您该庆幸我没有直接联络苏格兰场,报案有人蓄意冒充,心怀鬼胎地接近我。相信我,他们会好好招待您的。”
夏洛克肯定地摇头,“不,您不会的,您清楚不存在「蓄意冒充」。因为没谁可以冒充一个从未在世上出现,也从未被您谈及而只藏于秘密里的人。”
柯莎:“是吗?您凭什么这样断定?”
夏洛克:“凭我收到了那封信。我反复尝试您在信上写的,让我们站在宇宙的维度去解读别离。在那个维度,遗憾确实是不存在的。但是……”
柯莎追问:“但是什么?”
夏洛克扬起眉头,不答反问:“您说呢?您不知道但是什么吗?”
柯莎沉默三秒,狠狠骂了一句:“狗/屎的宇宙,我这辈子只是人类。”
话音落下,两人再也克制不住,齐声笑了出来。
一次又一次作出荒谬的评价,为一字一句寻觅理性的解读,只是埋葬那份期盼荒唐成真的渴望。
时间很奇妙,遇到对的人更奇妙。
当荒诞成为现实,多年别离没有一丝疏离,反而能越笑越放松,甚至是笑得像个傻子。
一分钟后,柯莎先控制住笑意,她不可能忽视关键点,严肃地问:“请说实话,来到这里,您支付了什么样的代价?”
夏洛克认真回答:“并没有。”
柯莎眯起眼睛,难道她很像天真的稚童,还会相信凭白无故的幸运?
夏洛克:“我说的是实话。不是我支付了什么,而是另一个人。”
柯莎立刻想起一个人,“安德鲁?”
夏洛克笑着点头,他知道K女士一定能懂得。
“我们被安德鲁‘请’去印斯茅斯解决问题,赔上了一条脚链与三支卷烟。幸而,安德鲁尚有道德底线,设法给出了报酬。虽然来得迟了些,直到1894年的夏天,我才遇上了那幅油画《来自A的祝福》。”
夏洛克简述了1894年春日的罗马展馆展品消失案。
案件本身不复杂,是一起不烧脑的监守自盗。委托人却是很大方,任由福尔摩斯从展品里选一件带走。
《来自A的祝福》不在参展名单上,与那些名作品相比,它太普通了。既无高超画技,也无丰沛感情。
上一任馆长是顺手买它,只因信了卖家的花言巧语,据说这幅画能帮人完成一个心愿。新馆长根本不信那一套,《A》收入馆藏三年,假如能帮人梦想成真,怎么可能救不了差点破产的展馆。
其他人看不出油画《A》的来历,但夏洛克当场认出了那是安德鲁的作品。
同样的签名字母「A」,以及画中情侣散步在泰晤士河的背影,就是安德鲁残留意识里他与艾伦小姐的模样。
夏洛克:“其实我也不信一幅画能帮人心想事成,但我愿意去尝试一下安德鲁的诚意。
别人无法获得A的祝福,也许没满足他设置的前提条件。那可能是必须赌上灵魂去完成安德鲁的心愿,也可能还有些别的要求。”
别的什么要求?
比如许愿者具备强烈的渴望。
比如契合油画中恋人携手余生的情愫,那是安德鲁本人未能实现的心愿,他愿意尽力祝福印斯茅斯的封印者可以如愿。
再如另一人也在另一个世界里期盼重聚,两个锚点才能打通一条荒谬的时空通道。
夏洛克没有提起这些猜测,“任凭怎么猜想都无从验证,事实是它发生了。1894年10月5日,我在油画《A》前许愿,我听到了安德鲁熟悉的意识留音,他说一旦选择不可更改,这是一张单程票。醒来后,我来到了这个世界,2013年10月5日,阿尔卑斯山中。”
柯莎微微一愣。
这个日期倒是巧合,她被连环杀手猎杀的那一天。
夏洛克敏锐察觉了这个微表情,“那天,您怎么了?”
柯莎非常自然地回答:“一点小伤,已经好了。”
夏洛克似乎温和地微笑,“确定是‘一点’,不是‘亿点’?”
“好吧,我承认不只一点。”
柯莎语气无奈,眉宇间却是笑意。“必须夸奖您有一双看穿实情的迷人眼睛。”
夏洛克为「迷人」一词而生出愉悦。
他不在意旁人是否给予这种肯定,但欣喜于K女士亲口说出。
愉悦却很快被担忧取代。
他更关注的是那天K女士的具体伤势,“您还有哪里不适?那天发生了什么?”
“子弹穿透手臂,真的痊愈了。具体情况,之后慢慢说给您听。”
柯莎略过这个话题,关注点放到在时间上。
“这样说来,距离印斯茅斯一别,您过去二十年,而我过去十五年。这个时间差让我想起那夜醒来,我在现实里只过了15秒。您呢?是20秒吗?”
夏洛克:“是的,20秒。也许,有的契机早就藏在细节里,但我们无法站在上帝视角,在那个时候就读懂它。抱歉,为了弄一个合法合理的身份,我来得有点晚,今天刚刚抵达伦敦。”
“不用致歉,完全不必。”
柯莎明白今日的重逢有多艰难,艰难到它发生的概率趋紧于零。
即便有油画《A》,但S先生站在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一个正常人类前往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百余年后的世界,这需要莫大勇气去做选择,而且是理性至上后的决定。
柯莎不愿遏制心中为这次重遇生出的欢喜。她目光灼灼,由衷赞美:“您真的太勇敢了。”
夏洛克被这道诚挚而热烈的视线锁定,很难不嘴角染笑,但还是客观解释。
“这场许愿是一次大冒险,但不是冲动决定,而是全面权衡的选择。我最大的敌人莫里亚蒂在三年前死亡,他的犯罪集团随后慢慢瓦解。
某种意义上,继续留在那个世界,我的职业生涯里很难再遇到比他更大的挑战。一百年多年后,犯罪与刑侦有什么变化?这个问题令我无比好奇,跃跃欲试,渴望一探究竟。”
选择跨越时空,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为追求自我的突破。
至于其他方面,没有阻碍他前行的理由。
虽然不舍亲爱的哥哥迈克罗夫特与挚友华生,但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人的一生能有多长?
第一个四十年,他活在19世纪。不一定能达成再活第二个四十年的指标,那何不当机立断去开启新的冒险。
夏洛克:“我很感谢您,是您的存在与出现,让我有机会触摸认知以外的世界。”
没说的后半句:因此,您不必有压力,我选择冒险跨时空绝不是只为再见一面。
柯莎听得懂未尽之语。
笑得温柔,微微点头,这样的生活态度非常棒。
风吹过。
一片雪花晃晃悠悠地飘落,就要落在柯莎的帽子上。
夏洛克立刻伸手一挡,接住了这片坠落的雪花。
“天色暗下来了,恐怕会有一场大雪,您先回家吧。我……”
“您不进来喝一杯热茶?”
柯莎提起恍如隔世的那个问题,“您曾经问过能不能来我家登门拜访,眼下我可以给您确定回复——欢迎您,不必客套地另择日期,现在就行。给您一次特权,今天午饭吃什么,全都您来决定。”
“谢谢,这真是我的荣幸。”
夏洛克不可能拒绝,却又看似轻描淡写地问:“特权只有一次吗?”
柯莎煞有介事地思考了几秒,凑近耳语:“那就要看您的具体表现了。”
夏洛克觉得耳根一痒,正要说点什么,但看眼前人停下了脚步,一本正经地看向他。
两人停在了大门前。
柯莎:“您没发现我们还有一件很基础的事没做吗?”
夏洛克立马反应过来,笑了。
柯莎伸出右手,“您好,我是柯莎·凯尔西。”
夏洛克也伸出右手,“您好,我是夏洛克·福尔摩斯。”
两只手握到了一起。
当推开这扇门,往后余生,愿相处愉快。
【End】
小短篇就到这里结束啦。
比原先的脑洞写得长了,竟然有以后开一个相似长篇也不错的想法(住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诸位,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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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化用物理学家Lawrence M. Krauss网上一段话:
“其实分别也没有那么可怕,65万个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同一盏路灯下两粒相依的尘埃。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在一起。”
不过,我没能找到这段原文的出处具体是 Krauss哪一篇论文或书籍,如有小天使知道欢迎留言。
②歌词来自:《1874》
演唱:陈奕迅 ,作词:黄伟文,作曲:王双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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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