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说,只要客观主义的朴素性还没有被认清,只要人们没有彻底认识到世界的二元论解释,就不会有真正的进展。”
“原书直译后说来拗口,简而言之,他反对将自然与精神视为同等意义的存在。”
“客观主义的朴素性,又或者它的基础,是存在。”
“首先,是存在状态的存在,即确认某些东西是存在状态,而不是处于非存在状态;其次是意识,当一个人已经确认某些东西是存在状态时,他有了思考,于是有了意识的存在;最后,是存在的个体性,东西存在,意识存在,人会发现东西所具备的独特属性,往往在这时候东西就被赋予了名词定义。比如:你就是你,我就是我,但你却不是我。”
人头攒动的大阶梯教室里座无虚席,第二排,靠近讲台处的一名白衣学生,举起手来,见台上老师冲他微微颔首后,那名学生才站起。
“老师,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是客观存在的世界,我们已经肯定了存在状态,也有了意识,并且也意识到存在拥有其个体性,精神难道就是我们所说的意识吗?可我们所研究的现象学,又为什么会和精神挂钩?”
讲台上的年轻男人斯斯文文,带着一个银边眼镜,视线划过提出问题的男生,两手撑在讲桌,捏着桌上的话筒,清朗的声线,再次传到大教室的每个角落。
“胡塞尔提出,现象学口号是‘面向事物本身’。我们对于现象学研究对象的理解,只浮于现象二字表面。可有一句话叫透过现象看本质,而我们现象学所认为的现象其实就是本质。”
“通俗意义上的现象,是外显的东西,感官所能认识的,只是表象,缺乏对事物本身或本质的认识。而当我们意识到这些外显的东西时,也即感官认识表象的过程,已经承载了意识活动,也就是精神或意识的外显。”
“所以,现象学是对意识的研究,所以,胡塞尔反对精神的物化。同样,现象学也需要去理论化、去概念化、去系统化,去掉任何反思性概念杂质……”
靠窗位置的阳光明媚又温暖,在初冬季节,晒得人暖洋洋一片,伴随着室内高深莫测的学科解释和绕得人头昏的名词概念,愈发叫人昏昏欲睡。
“请靠窗这位男同学,穿墨绿色大衣的那位。”
室内陡然静下,杨卓琛睁开眼,缓缓坐直身,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面带微笑地迎上讲台老师的目光。
“我的课有晦涩难懂的地方吗?你的兴趣似乎不是很高。”
杨卓琛坐在正数第五排靠窗的位置,因为是阶梯教室,杨卓琛的视线并不受阻,讲台上的教师身姿挺拔的站在边缘,手上托着话筒,细白的指尖将话筒拨到嘴边,唇角带着笑意。
“当然我不是责怪没有认真听课的同学,每个人接收与传授知识的方式都不一样,作为教师,我们能做的,是调整自己来适应你们,课后,大家有任何意见都可以直接告诉我,胆小的同学也可以匿名写信,告诉我课堂的改进方式,谢谢大家。”
阶梯教室唏嘘一片,但很快又在教师面不改色的从容镇定下恢复平静。
在一片安静里,杨卓琛缓缓站起,一上一下两道视线相接的那一刻,他的肢体莫名警觉起来,心间处错乱的跳动。
身体接二连三的怪异变化,让杨卓琛睨着下方人影,滞了几秒,眼下跳了跳,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对方会不会认识他?
两人对峙时间略长,教室四处间或响起窸窸簌簌的交谈,杨卓琛搭在桌上的指尖点动两下,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将他的指节投影在桌面,动作间,像翩翩飞舞的蝴蝶。
“杨老师,您的课实在有趣,可惜我今天只是来旁听,并不是本专业的学生。或许您了解人格心理学吗?我今天来这里,是因为我不太明白人本主义流派中,从现象学角度看个体是什么意思,但通过您这节课的剖析,我认为,我大概清楚了。”
台下的年轻老师听到一半,眼睛忽然亮起,肉眼可见的,整个人状态明显拔高了一截。
于是课堂里的学生有一大部分,都从开小差中回神,左右盯着教室里唯二站着的两人。
回答的话音刚落,那老师就紧跟着兴致勃勃地发问:“你既然了解人格心理学,那你知道特质学流派和生物学流派的观点吗?”
杨卓琛顺着他的问题,脑中回忆起昨晚看到的资料,口中复述,心下庆幸自己预习过。
“我认为他们两个流派的观点似乎是一致的,特质学流派认为,人格特征具有时间上和跨情境的稳定性;而生物学流派也认为人格具有稳定持久性。”
“那你呢?”
杨卓琛垂下的眼睫在这话后,慢慢抬起,迎上杨课探究的目光,听到对方补充说明,“你认为他们的观点正确吗?或者我这样问:在不同时间和不同情境下,你认为人格依旧能保持稳定吗?”
窗台缝隙中,一只短腿的八脚蜘蛛从阴影中爬出,走到窗台边缘,它依旧不停下脚步,而是凭借着蛛丝,一点一点在空中降落,直至来到桌面,走到杨卓琛手边。
下课铃声突然响起,学生们将杨课最后的问题视作一个有趣的课后探讨,杨卓琛离开时,听到许多种答案。
他们或许第二天就会忘记这个随口说出的答案,也永远不会去求证答案存在的真实性。
可远在加州的一座隐蔽实验室中,那里,早已针对杨课口中的问题,做了无数次实验。
“其实我的课并不难,只是会延申学者的思考,让学生或者第一次接触这些学者的人,能够从他的视角去理解他提出的观点。”
杨卓琛站在围栏处,向下俯瞰着圆环式教学楼下方进退的人潮,身侧响起杨课的声音后,那人紧跟着抱着几本书,站在了他身旁,仰头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
“但你没有觉得,有些思考是多余的吗?尽管这样说很不礼貌。”杨课偏头,冲杨卓琛耸耸肩,看上去十分坦荡,向一个才只见过一面的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有时候知道的越多,越发会陷入混沌的状态。”杨课转过身子,看着杨卓琛的侧脸,轻声道,“你要去思考一切存在的合理性和真实性。路太多,也会迟迟走不出困境。”
杨卓琛藏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指蜷起,脚尖转动方向,与杨课面对面,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教师,淡淡道:“所以论语有句话,叫无知者无畏,无畏者无惧。”
杨课轻笑一下,甚是愉悦地探出手,停在杨卓琛身前,语气温和,“杨队长你好,我是杨课,也许你不认识我,但我从叶冲表哥那里,总是能看到你,你们的照片。”
杨卓琛扯了下嘴角,握上身前清瘦的手掌,状似头一次听说般讶异,“叶冲是你表哥?”
“是啊,看来表哥从没跟你提起过我。”杨课收回手,面上的失落一闪而过。
杨卓琛隐隐觉得面前人的亲和,有种表演意味,他垂头看了眼腕表,“不好意思杨老师,一会儿我还有事,有机会,我们下次见。”
闻言,杨课似乎很开心,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点头道:“好啊,期待与杨队长的下次见面。”
*
沙发后,微微打开的窗子,一阵阵向屋内飘进冰凉雨丝。
伴随着电视机微弱的声音,男人起身将窗子阖上,他站立在沙发边,垂头注视着脚边爬伏在茶几上的身影,拿起薄毯搭在那人身上。
他踩着柔软棉拖,起身探手,将茶几那人手边的杯子拿起。
灯光照射下,他轻晃杯中剩余液体,沉淀在杯底未能完全溶解的细密颗粒,和酒水混成一片。
脚步声在女主持人的播报声中,渐行渐远。
厨房的流水声停止,男人再次回到客厅。
玻璃瓶轻触透明杯口,液体恢复到原有位置,他收手,杯子重新回到桌上人手边。
咔哒一声,电视机上的人影彻底消失。
黑暗的屏幕倒影中,男人在茶几旁伫立良久,伸出指尖碰了碰桌上人后颈,不见任何反应,后撤两步,转身离开。
家属楼外,细密小雨挟裹着冬日味道扑面而来。
绿化带停车位处,雨棚下间或停靠着几辆汽车。
两颗石子在半空高速飞驰,精准打碎了黑车的车尾灯。
片刻功夫,那辆熄火的汽车上,走下来一个人,那人没去管车尾灯,而是躬身警戒着周围,右手拿出手铐攥在手心,左手挡在前胸位置。
当人处于高度警惕状态时,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成功吸引其注意。
而这时,对于隐藏在暗处的人,声东击西,则是解决对方最快速的方法。
车头位置乍然响起碎石子动静,那人即刻转身,眼前却空无一人,余光瞥到左后视镜中景象时,来不及转身,身后黑衣人一个闷棍,他后颈一痛,彻底失去意识。
扑通一声。
黑衣男人走到地上人身旁,蹲身,从口袋中掏出一块毛巾,覆在那人口鼻处,十几秒后,黑衣人收起毛巾,拖着人,将他安置回车厢。
车门大开,黑衣人给人系上安全带后,看了眼腕表显示的时间,砰一声,关上车门。
途径水洼,水花四溅。
恢复平镜般的水面,倒映着黑衣人远走的身影。
与黑衣人擦肩而过的公交站牌处,缓缓停下一辆无人的公交车。
——“叮咚,津海市南湾区公交总站提醒您,公安分局小区到了,下车乘客请注意。公交开始起步,下一站南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