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的第一天。
杨卓琛来到了瑞鸣心理。
窦瑞恒办公室暖气很足,两人一如既往坐在地上。
加厚地毯隔绝了地板的湿冷,窦瑞恒屈起一条腿,将杨卓琛给他拿来的资料放在腿上看。
“原来是他。”窦瑞恒轻声念叨。
杨卓琛将沙发上的毛毯给对面扔过去,两臂撑在茶几上,目光始终放在对面人的脸上。
“你认识?”
窦瑞恒眨了下眼,看向杨卓琛,把手中资料扔到桌上后,边说,边用毛毯把自己包裹起来。
“听过一次,从没见过。”
杨卓琛看着逐渐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头的窦瑞恒,嘴角翘起,拿过资料低头问:“他还没资格让窦医生见吧。”
窦瑞恒哑然失笑,“我不涉政,哪怕是秘书长,我也只见过一次。”
“以你的判断,这个冯烨康,他算不算大鱼。”
窦瑞恒迎上杨卓琛的眸子,轻轻摆首。
杨卓琛也不意外,这个答案他一早猜到了。
“这两天上京有个大事。你知道,上京和津海之间夹着一座县城吗?”
杨卓琛点点头,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他还是合上了手底资料,认真听窦瑞恒说话。
“县城西南方向,与上京接壤,那里有一片湿地,环境优美,少有人涉足,是附近居民搞生态养殖的地方,靠水吃水,就是他们这个活法。”
“前年,上京文旅局有人盯上了这块地方,因为紧挨着津海和上京,所以津海也有人紧跟着拟了提案。”
窦瑞恒藏在毛毯下的手,抱起抱枕,尽量用最简单的话告诉杨卓琛,这件事背后隐藏的关系。
“上京的提案一直被压,去年整年,这份提案从没有出现在台面上,但他们暗自疏通了县城居民,今年年初,他们又被驳回一次,原因是没有合适的承包商。”
“但昨天,上京提案通过,津海方面参股27%,由上京文旅局组织建设的湿地项目,将于2001年初正式启动。”
杨卓琛隐约察觉到,这件事中,津海方面似乎一直处于受益者地位。
“上京文旅局一方,曾经态度中立。但在外人看来,他们就是隔岸观火。”
杨卓琛蓦地想起总局在11月份几桩案子上的态度,可他原本的猜想是只跟津海上层有关,如果照窦瑞恒所说,那这件事,也许又会牵扯到上京吗?
“你想多了。”
窦瑞恒看出杨卓琛所想,轻轻摇头,打断对方思绪,温声牵引着对方,帮忙整理出最新的思路。
“上京方面不会直接干预津海。上京在意政绩,他只会关注津海可以为我带来什么,只要你能,你就需要源源不断为我助力,而我在其上,只负责为你的项目或者申请走走关系,绿灯一亮,你的这件事,不仅是你的功绩,也是我的政绩。”
“津海不是我的主场,我只负责把上京方面还没有立场,又或者摇摆不定的人,拉拢到自己身边,让我这艘船上的人越来越多。那我之后所有事,几乎上下嘴皮一碰,就通行了,我还会在意津海这方寸之地带来的助力吗?”
窦瑞恒看向虚空处,耳边传来杨卓琛的声音。
“津海怎么折腾是津海的事,但我也不想看到我的人出任何问题。原本你们的提案是永远不会通过的,但谁让这个时候我的人惹上麻烦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可以再借机一石二鸟,不仅能摆平这件事,也能让我的船上再添一员大将。”
嗡嗡两声。
茶几桌面上的加湿器定时开启。
一片氤氲中,杨卓琛与窦瑞恒沉默对视。
浓郁雾水里,杨卓琛眉眼变的朦胧惺忪,高挺鼻梁的侧影投在右颊处,视线下滑,杨卓琛抿起唇,唇角加深的阴影,和他唇下的阴影如此相似。
窦瑞恒快速眨了下眼睛,干涩的唇微张,呼吸着面前有些湿度的空气,垂下眼睫,再次深深嗅了一下,胸膛处的脏器突然跳动得厉害。
“咳——你……渴吗?”
杨卓琛看着窦瑞恒的嘴唇,吞吞吐吐,“我突然觉得,有点干,你要不要喝水?”
窦瑞恒低着头轻笑,抬头时,将桌上的加湿器推到一边,拎起一直温着的茶壶,给杨卓琛添上一杯,把毛毯披在身上,看着对方。
“我不渴,你饿吗?”
杨卓琛放下杯子,“我不饿,你饿了吗?”
窦瑞恒笑着摇头,从茶几下方的间隙中抽出一个写着外文的牛皮纸袋。
“这是什么?”
两人骤然从方才沉闷的推演中抽离,对话显得十分愚蠢,窦瑞恒看着杨卓琛好奇的神色,将愚蠢二字,悄悄改成了笨拙。
一个没注意隐藏眼神情绪的、笨拙的杨卓琛,还有一个比杨卓琛聪明一点的窦瑞恒。
他心情很少会有这么好的时候,倒是难得生出了逗弄对方的想法。
“咳咳……这是,”窦瑞恒抬手掩住上扬的嘴角,放虚了声音,眉眼绕上忧愁,“我的遗嘱。”
空茶杯在玻璃桌面滑动的刺耳声音让窦瑞恒愣了下。
紧接着,他的手腕就缠上一只燥热的掌心,他抬头去看,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他没想到杨卓琛有这么大的反应。
杨卓琛此刻看着面无表情的窦瑞恒,心下一乱,更是焦急万分,“你是得病了吗?怎么不说话?”
窦瑞恒张了张嘴,突然就没胆子给对方解释,于是将文件袋推给杨卓琛。
杨卓琛打开文件后,两厢沉默。
窦瑞恒觉得方才被杨卓琛攥过的地方还是热热的,于是,他将手收到茶几下,用另一只发凉的掌心,贴了上去。
“所以,你得了什么病?”
窦瑞恒猝然抬头,迎上杨卓琛那双真诚的眸子,他狐疑地看了眼杨卓琛手里的文件,“你不是都看了?”
杨卓琛瞧着窦瑞恒小心翼翼观察他的眼神,放下手中纸张,眼中情绪退散,转而换上揶揄,嘴角挑起一抹笑,两手交叉,身子微微前倾。
“哦,窦医生在曼哈顿的名字叫于斐吗?我才知道,既然这样的话,那可能一会儿需要窦医生,哦不,是曼哈顿的于斐医生,跟我走一趟吧。”
窦瑞恒抿唇,正视杨卓琛,发觉自己也上当之后,想要赶紧开口将这件事掀过去,但对方就是不让。
“这其实——”
“其实你这个眼睛做的真是太逼真了。”
杨卓琛身子更加往前,两眼灼灼盯着窦瑞恒的那双透着小小慌乱的眸子,眉眼微弯,搓了搓指头,抬手放在窦瑞恒的额头上,蹭了蹭对方的眉毛,快速收回手,坐正,一本正经地扫视过窦瑞恒的额角。
“不错,伤好了,但是还有点疤痕,过几天我给你带点去疤的药。”
说完,两个人再次回到沉默状态,一人低着头翻阅着于斐在美国曼哈顿医院的入职记录,一人垂着头,始终保持攥着手腕的状态。
唯一相同的点是,茶几两侧的人,耳垂都透着一抹红。
“对了。”
“什么?”
杨卓琛将于斐的最新资料装回袋子,冲窦瑞恒晃了两下,“这个我拿走了?”
窦瑞恒点头,但似乎又担心杨卓琛会阻止他继续调查,所以率先开口:“我只是查加州实验室的时候,发现有几名医生来自曼哈顿,机缘巧合发现了于斐。”
杨卓琛应下后,冲人点了点自己的眼睛,“我想说,你要是没事,我可以在窦医生这里休息一下吗?这两天熬得狠了,药不能多吃。”
窦瑞恒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找到了原因,人民医院这几天需要到上京参加交流会,赵教授作为副院长和脑科主任,一定会去。
“可以,你是去诊疗室,还是就在这里?”
杨卓琛两手一撑,坐到身后的沙发上,“这里吧,这里我更熟悉。”
窦瑞恒起身去穿外套,将毛毯留给了杨卓琛。
杨卓琛拉高毛毯盖到鼻尖,闭上眼睛,沉迷在环绕他周身的清香,这次距离更近,他从其中闻到了一丝甘甜气息,像葡萄又像甜橙,植物的清香混合着极轻微的果香,很舒服的味道。
窦瑞恒套着毛衣外套回来时,以为有入睡困难的人,却已经睡了过去。
他看了眼手上拿着的工具,转身放回办公桌,顺手拿起桌上的书,轻手轻脚地走到靠近杨卓琛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瞄着人家的发旋发了会儿呆,低头翻开书页。
日头西移,暮色暖光透过落地窗照进屋子。
窦瑞恒背对门口,坐在窗边一把椅子上,膝上的书才只翻开了几页,而他整个人,就呆呆地望向西边的落日。
杨卓琛走到窦瑞恒身边,对方也没有察觉。
“你在看什么?”
窦瑞恒眨了下眼,眼底浮起一层水雾,他闭上眼,缓解着酸麻的双目,抬手挡住膝上的书页。
“没什么,有关人格研究的一些东西。”
杨卓琛的视线从远方红日上收回,定在对方遮挡的书上,眉头极快地皱了下,察觉到窦瑞恒的疏离,克制自己后退一步,待人看向自己后,扯了扯嘴角。
“谢谢窦医生,我休息的很好。”
窦瑞恒微微抬头盯着对方,嘴角的笑却看上去并不真诚,“不用谢,我本来也没做什么。”
杨卓琛暂时压下想要探究窦瑞恒怪异转变的冲动,在对方的注视下,开口道别,“既然窦医生还有事,那我先走。”
瑞鸣心理是不允许抽烟的,但杨卓琛心头梗了块东西噎着,他迫切地想找根烟抽上,于是在他关上瑞鸣心理大门的那一瞬间,打火机就从他手中冒出了火儿。
烟雾升腾间,杨卓琛站在台阶上眯了眯眼,看到一个冲他走来的高大身影。
男人穿了件米黄色格子大衣,站在五六层石阶下,仰头看了眼杨卓琛,而后将目光放到他身后的门牌上。
“瑞鸣心理的老板,是常洲的学生,能力不错,后来更换了导师,水平更甚。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他也在112案排查范围,还是上京一位姓窦的女士,专程来了电话。”
杨卓琛低头睨着说话人,嘴上轻轻吐出一道白烟。
“这位窦女士的丈夫,在津海医药总局工作。”
杨卓琛偏头,重重呼出一气,转回头,缓步下了台阶站在那人身旁。
“董科长的记性很好,”杨卓琛看着董九孺歪了歪头,面上是佯装的不解,“不过,我来这里,是因为赵教授这两天去参加交流会了,那董科长来这里,是为什么呢?”
董九孺忽视杨卓琛周身竖起的无形尖刺,同杨卓琛说话,还是与往常一般无二。
“我来找你。”
极致的坦诚,可以打败一切。
这句话,倒是让杨卓琛有些小人之心了。
“找我干什么?董科要请我吃饭?”
“猜对了”董九孺嘴角轻勾,扫了眼杨卓琛手上的香烟,“不过,接下来不可以再抽烟。”
杨卓琛转了转眼珠,当着董九孺的面,深深吸了一口,别开脸,轻而缓地眯上眼,神情惬意般将胸腔内的白烟呼出后,只手掐灭了烟头,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扭头,摊开两手。
“那就谢谢董科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