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餐的后半段樊青弥显得心不在焉,窗外的人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街道恢复成几分钟前的车水马龙,身旁的学生们依旧慢吃慢聊,他将手搭在桌上,低头瞥了眼表,表盘显示是下午六点一刻。
等他们终于从逢仙斋出来,外面已经全黑,夏夜的星辰如碎冰般淋满天空,潮热的暑气却依旧顽固,掺杂进栀子与茉莉的芬芳里,四处侵袭。樊青弥与学生道完别,转身打算再次踱步回去,结果还没拐进巷子,就看到了前方站在暗处的宁远捷。
他的半边身子藏在阴影中,双手插兜,背靠青砖墙面,定定注视自己。
“晚上好。”他说。
樊青弥驻足,借月光打量眼前人。男人没戴军帽,军装最上面的风纪扣也没系,衣领敞开,露出衬衫边缘,以及因汗渍而微微反光的喉结。
周围没有其他人,他应该是在等他。于是樊青弥走过去,问道:“你……”
“聊得这么开心?”宁远捷打断他,故意仰头看夜空:“从天亮吃到天黑了。”
“你一直在这儿等着?”
“那倒没有,先把长官送回家再过来的。”
樊青弥盯着他被汗水拧成一小绺的额角发丝。
“有事吗?”
又是这句话,医生莫名对自己贫瘠的言辞感到些懊恼。
“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宁远捷没立即回答,他抬头又看了眼那轮皎月,皎月被群星簇绕,未染有任何一丝可能导致天气突变的云彩,是绝对的晴朗。
他邀请樊青弥一同去江边走走,“吹吹江风”,随后又补充道:“如果觉得为难也没关系,那就改日,或者不打扰了。”
很随意,很轻松,好像杵在这儿等得汗水淋漓的人不是他。
樊青弥注意到男人脚边的烟头,两枚,又注意到他那条伤腿呈出不太自然的微屈。
他于是开口:“走吧。”
这几乎是樊青弥第一次在夜晚来到江畔,迁居汉口后,他很少这么晚出门。
两人沿着芦苇荡缓缓前行。宁远捷说对了,江风确实在吹拂,一阵接一阵,吹得一丛丛比人还高的白毛苇频频折腰,仿佛袅袅婷婷的美人在探身留客。
樊青弥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瞅宁远捷,瞅那张难以阅读感情的侧脸。他看到月光似萤火飞到他的羽睫上,又顺弧度滑下,最后遁地消失。
沉默的氛围令樊青弥略感意外,他意外的是这沉默竟如此自在,如此坦然,滋生不了半分尴尬,且对二者来说都如是。
浪涌声中,宁远捷还是先一步打开了话题。
“有很多疑问吧?医生。”
“你指?”
“六月初那件事。”
樊青弥脚步轻顿,他偏过头看他:“你可以和我聊这件事?”
“为什么不可以?”宁远捷反问。
“我以为这些都是机密。”
宁远捷在他的目光里笑了。
“樊医生,你知道吗?你挺适合为军统工作。”
“这是夸奖?”
“当然,你的警觉性和保密性比很多军内的人都要好。”
“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
“嗯,看得出来。”
“打听别人**,然后抓人,审人,”樊青弥皱眉,“不知道意义在哪。”
宁远捷微微眯起眼,他回答:“存在即有意义。”
“这是诡辩,很多东西的存在都缺乏意义。”
“比如?”
“战争。”
“战争是没意义,”军官停顿片刻,接着一字一句地说:
“但抗战有意义。”
“………”
“我说的对吗?”他微笑着追问他。
樊青弥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
“那八个日本人,最后怎么样了?”
夜空里蓦地响起悠长一声汽笛,像在预告即将登岸的阵阵江风。
宁远捷很快收敛了邀功似的笑意,平静答复他:“只活了两个。”
“六个都是在路上死的?”
“四个,还有两个在运到目的地后开始发烧,当晚就断了呼吸。”
“你们在路上耽误了多久?”
宁远捷不作声。
“我猜你们在五码头被拦下了,所以被迫绕路,对吧?”
“对。”他承认。“消息很灵通嘛。”
“拦得可真是时候。”
“世事难料。”
樊青弥看到宁远捷摸出烟,放一根到嘴里咬着,然后划开火苗,点燃,烟雾缓缓弥漫,模糊了他的脸部线条,烟头的火星是黑夜中最醒目的光源。
“你知道吗?樊医生。”夹着烟,宁远捷在雾气缭绕中转向樊青弥,“剩下的那两个应该也活不久了。”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声调柔和,可进入樊青弥耳朵里时却转为极冷的寒风,冻得他脏腑微微激灵。
“为什么。”樊青弥问。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可以先让我提个问么?”
“………你问。”
“你希望他们活着吗?”宁远捷目光灼灼地直视他。
“我……”
“不要说这是‘两码事’,我只想听听你的看法,你个人的。”
这其实是樊青弥无需思忖的问题,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以前在上海,或是更早在德国,无论是曾经那个饱含激情的他还是现在这个淡漠避世的他,都会给出同样的答案,他相信这也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答案。
于是他开口道:“不,我希望他们死掉。”
说完这句话的刹那,他清楚窥见宁远捷眸中绽出的,能与烟头火星媲美的光点。
“我明白了。”宁远捷重新微笑,“既然是让大家都如愿的事,就不必纠结缘由了,对吧?”
“………”
“你真怪。”樊青弥冷不丁冒出一句。
对方狡黠地眨了下眼,“是吗?好的那种还是坏的那种?”
“目前我无法回答。”
“听你这样讲,也许我们还有‘将来’?”
“你希望有么?”
“当然。”
樊青弥因军官的坦诚而略有吃惊,他喉结滑动,接着便目光下移,垂眼看向沙地。
宁远捷却依旧注视他:“能同你这样优秀的医生结交,是我的荣幸。”
优秀的医生……
沙地里有几条纤瘦的千足虫钻出,沿着皮鞋边缘蜿蜒爬过,樊青弥突然就有些闷闷的,他抬眼,语气恢复寡淡:“谬赞了,比我优秀的多的是。”
“但是能让我觉得有意思的却寥寥无几。”
“………”
“真的,有时候我想,这肯定就是我老交不到朋友的原因。”军官继续道,“太挑剔了,而且过于在意共鸣。”
仅仅两句话,就让樊青弥胸腔里那团雾开始一点点被江风吹散。他几乎要讨厌这种极易被左右情绪的状态了,透明,失控。
“我以为你这种人会有很多朋友。”樊青弥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多舒展。
二人继续在夜色中前行,医生将步伐放得更慢了些。
“‘朋友’也分很多种,”宁远捷右手食指轻点烟灰,“工作上的、生活中的、男性的、女性的,还有不得不交的,以及自愿交往的。你能明白我刚才指的哪种吧?”
“大概。”
他当然明白,因为他也是这么麻烦的那类人。
“不过,”樊青弥咬了咬下唇,忽然说:“就算老交不到朋友,跟你太太倾诉还不是一样。”
“嗯?”宁远捷抬起眉毛,“我太太?”
“你看起来有三十了,应该……”
“噢。”对方闻言,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低头又抽了口烟。樊青弥察觉到不对劲,他看到他抽烟时眼珠微动,像在酝酿什么。
“她很早就过世了。”
这句话使医生脚步一顿,“………抱歉。”
“不,我和她甚至不熟,父母之命而已,她也很痛苦,所以婚后我给她钱,劝她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就去了广州,拜师,学画画,后来在那边染了肺病,再没回来。”
“原来如此,我猜你们也没有孩子。”
“没有,所以这些年弄得我也不敢回家了。”他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仿佛也碾灭了这一针对自己的话题,他转头问樊青弥,露出微笑:“那么你呢?”
“像你这样的青年才俊,追求的人一定不少,不过你肯定都瞧不上,我猜得没错吧?”
“你为什么不怀疑我也成婚了?”
宁远捷摇头:“不可能,你没有那种气质。”
“我有什么气质?”
“就是那种……”宁远捷似在端详他,搞得樊青弥耳朵有点发烫。“那种冷飕飕的,光棍一样的气质。”
樊青弥将头偏向另一边,没忍住笑了。
“这么说你也是光棍,你也有这种气质?”他回过头来,揶揄军官。
“你觉得呢?”
樊青弥刚要回话,忽然看到宁远捷皱了下眉头。
他藏得很快,在这黑夜里很容易被忽略。
“怎么了?”樊青弥停步,问他。
宁远捷一副不解其意的样子:“什么?”
医生沉默地观察他,他凭借职业嗅觉判断出身边人的异常源于那条伤腿。
“你腿疼?”
“……没有啊。”
他故意站直了些,似乎要佐证那条腿还能承力。
“我们走太久了。”
“没有,真不疼,”宁远捷说,“很多年都不疼了。”
“怎么伤的。”
他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中弹。”
“弹片取干净了吗?”
“……可能吧。”
“你不知道?”
“嗯。”
“需不需要……我帮你看看。”
宁远捷眼底流过的一丝躲闪,被樊青弥敏锐捕捉到。
“谢谢,医生,”他对他微笑,“以后要是疼痛发作,我一定去麻烦你。”
说完,他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樊青弥跟在半步之遥的后方,心里渐渐打成了个结,不大,占据不了多少地方,但晃来晃去,弄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这一晚,直至二人的江畔夜行结束,年轻外科医生留意最多的竟然是脚下的沙地路况。
幸好比较平坦,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