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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江雪 第1章 远捷

作者:糠大帅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2-07 06:31:54 来源:文学城

樊青弥讨厌民国三十四年的初夏,正如讨厌这个时节的汉口。

他在天主堂教会医院的休息室里坐着,把橡胶手套褪下来,尽量不沾到外层的血和碘酒,手便终于得以暴露在空气中,舒展,活动,尽情呼吸,变成一条嘴尖刚触碰上水面的塘鱼。他手背上的青筋因抓捏的动作而起伏变换,脉络却不变,每一段路的末端都分出小岔,小岔又分出小岔,最终蜿蜒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他靠这双手吃饭。

人们同他讲:“樊大夫这双手真金贵,普通人家做一次手术就把钞票掏光了。”樊青弥心想,钞票又不是都进了我的口袋,跟我说这些有意义吗?有人知他技术好,特地来找他拆伤口缝线,樊青弥让学生去拆,自己则坐在一旁读《中西报》。护士小唐倾慕他,每日替他洗消手术服、煮咖啡,他照单全收,小唐约他去民众乐园看杂技,他却断然拒绝。

他注视着自己的手,心想,这无关人品。

在震旦大学读医科时,他是出了名的好人,好师哥,好师弟,大家都喜欢他。他谦逊温和,他投身于抗日救国运动,他替伤员们打针、缝伤,他不求任何回报地燃烧自己,让生命变成薄薄一张油纸,毕毕剥剥烧出灵魂的馥郁。那时候的他戴眼镜、穿灰色的西装马甲,追他的女学生为他写新体诗,写的是:“你穿过柳林、小巷,带走风与空气,留下溅出的点点火星。”………

樊青弥忽觉得头痛,他站起来,跑去把窗户推开,湿热的江风终于钻得这个空子,争先恐后挤进来,绕着他欢腾跳跃,世界一下子变得吵闹而丰富了,傍晚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是奔涌的江水、往来不绝的江轮、忙碌的渡口,以及岸上蜂巢般密密麻麻排布着的住房。

摘掉口罩、脱去手术服,樊青弥真正和汉口这座城拥抱在一起,江水腥气混合着老城区排水不利酿成的酸臭味儿通过呼吸刺激他的鼻腔,风里掺杂的浓酽水汽飘进他的眼结膜,几乎激出泪来。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大口呼吸,像濒死的肺病患者那样,他要解决掉他的头疼,忘掉来汉口前的一切,那些伪善的,言不由衷的。他的头发被风撕扯得乱糟糟,仿佛有人在歇斯底里朝他宣泄,朝他呐喊,“为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救救他!”

风骤然停止。

樊青弥咳嗽了两声,他缓慢掩上窗户,扶着窗框低下头。

他的头不疼了。

“樊医生?”休息室外有人敲门。

樊青弥系好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走到镜子前面去整理头发,他用手把头发往后梳,但总有一绺会垂下来,他用食指按住鼻梁旁被口罩边缘勒出的压痕,试图抚平,当然一时半会大概难有效果。镜子里他的眉眼与以前已经大为不同,变成锋利甚至乖戾的样子。“溅出点点火星的少年”远去了,留下的是“那个看起来蛮凶的外科医生”。

走廊里脚步声杂乱,樊青弥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简单就判断出又是一双双军靴。他叹口气,拉开门,门外站着两排兵,一样的制服,背后一人一杆枪。

走廊尽头有人走过来,樊青弥记得这人姓王,“王参谋”,好像。

但是那人走近了,樊青弥才发现不是上回那个,这人不矮也不胖,身条骨骼都很匀称,甚至偏瘦削了,他帽檐压得有点低,制服跟前几次来的“王参谋”相差无几。好像哪里不对劲,樊青弥又观察了下,突然意识到这人是个跛子,走起路来一肩高一肩低,右腿不敢用力似的微微弯曲着,只是跛得不太厉害,不留意的话有几率直接忽略。

那人走到他跟前挺住,抬起头,樊青弥看清了他的面孔,先注意到的是眉部。眉峰处由浓转淡,像老家见过的极远的山峦,下方有双狭长清冽的眼睛,对上眼睛,樊青弥霎时把目光移开了,条件反射一样。

一旁的副官介绍说这是第九师的宁参谋,接下来由他负责战俘的收治交接。

宁参谋对他说:“你好。”

樊青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问:“王参谋呢?”

副官“诶”了一声,好像要说什么。

宁参谋道:“他殉国了。”

他声音很轻,语气平稳,樊青弥觉得腰侧某个地方痒痒的,这人说话让他浑身难受,具体怎么难受,为什么难受,他说不上来。

副官递过来收治书,让樊青弥签字,上面记录着“日军战俘富永宏等八名至天主堂医院治疗。”下方签好了移交人的名字,非常漂亮的钢笔字:宁远捷。

这些天,樊青弥一直在收治战俘,部队负责人通过院长告知他,是为了让这些刽子手日后接受军事审判。同科室的付恺医生说,这是**准备把这些鬼子养着,日后有用。

什么用?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脏着呢。”付恺说完朝地上吐痰。

樊青弥快速签下自己的名字,递给宁远捷,结果又是那个副官伸手取走。

副官朝走廊那边一招手,几个兵就抬着担架过来了,上面躺着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的几个日本人,伤口都已经过简单处理。

樊青弥问:“都怎么伤的?”

副官说:“战场上伤的呗,还能怎么。”

宁远捷说:“大多是自裁。”

樊青弥快速望了眼宁远捷的眼睛,后者正盯着担架上的战俘。

战俘都被抬进手术室了,樊青弥抬手看了看表,大概又要忙到半夜。副官带着一部分兵走了,宁远捷留下来,他从口袋里摸出烟,又陡然想到医院禁烟,遂放回去。樊青弥从洗消间出来等手术室做准备,正好撞上这一幕,他对宁远捷说:“可以抽。”

“嗯?”宁远捷看向他,笑了一下,“不抽也行。”

樊青弥没接话,他戴上口罩,又把橡胶手套往上扯了扯。

宁远捷看着他穿戴,半晌问:“手术大概要多久呢?”

樊青弥说:“八个人,我们只有两个医生。”

宁远捷“啊”了一下,“医生,你误会了,我不是催你。”

樊青弥没接话,觉得这人挺怪,不像他见过的军人。

手术室里还在叮叮当当地响,樊青弥开口问:“王参谋怎么死的?”

宁远捷说:“你们很熟悉?”

樊青弥回忆那个个矮敦实的参谋长,回忆他黝黑如农民的脸庞。说:“只见过几面,但是日本人快完蛋了,这个时候战死,划不来。”

宁远捷低头,扶了扶帽檐,抬起头时,他回答:“有个日本兵被俘时,拉了手榴弹,跟他们同归于尽了。”

樊青弥看向手术室,里面躺着八个伤员,他们可能曾在这片国土上烧杀淫掠,背负着怨气冲天的魂灵。

“你知道,”他突然说,“我可以让他们抢救无效,或是细菌感染,或是突然伤口发炎。”

“但你不会这样做。”

“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可能被逮捕,被枪毙。”

“我以为你会说,因为我是个医生,救人是天职。”

“可我看得出来。”宁远捷说。

“看得出来什么?”

“你不是什么正经医生。”

两人一同发出一声笑,樊青弥不懂自己为什么笑,他快忘记人在笑时腮部肌肉的走向了。

“正经医生什么样?”

“不知道,至少不会让人在医院抽烟。”

樊青弥笑意未褪:“这只是我恶行里最轻的一个。”

宁远捷点点头,若有所思:“那你是天使,还是罪人?”

“不能都是?”樊青弥反问完后突然有些后悔,黑雾钻出心底的缝隙,袅袅弥漫上来。

“不能,当天平倒向其中一端,另一端就与你无关了。比方说你杀了一个人,你是罪人,但你救了三个人,天平就倾斜向了天使那一端。”宁远捷说。

樊青弥蓦地胸腔一凉,一瓶水泼向妄图侵吞他整个身体的黑雾,黑雾被猛然浇到,受惊似的瑟缩,开始缓缓撤退。

“这是你悟出的纶音佛语吗,还是指挥杀敌前的自我开脱?”

宁远捷不好意思地笑了,摇头:“这是我母亲说的。”

“你母亲?”樊青弥久违地打算说些良善话:“一定很有学识。”

“她是个唱戏的,嫁给我父亲做小老婆。”宁远捷看着他。

见樊青弥不说话,他又补充:“第四个小老婆。”他对一个刚认识不到几分钟的男人说了私事。

护士出来告诉樊青弥都准备好了,可以进手术室。

樊青弥没有动,他看到宁远捷重新掏出那包烟,抽出一根点燃。

年轻的参谋没再说话了,外科医生在心里又重复了遍他的名字。

远捷。

一个跛子而已,怎么远征?怎么大捷?

樊青弥转身走向手术室,他意识到刚刚那几分钟自己眉眼一直呈舒展状态,于是他蹙眉,适才放下的凶戾气又重新恢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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