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的听风堂又被折腾了一番。
那邱家二少爷离开后不久,陆子参陆参将便以送菜为借口,亲自上门查看,最后自然是没发现什么,转了几圈过后不动声色地将那狗洞用石头堵上了,这才勉强离开。
老唐等人似是有些见惯这架势了,如今不仅半点不为此烦忧,反而乐得自在起来,从头到尾连屁股都没抬起来一丝一毫,待人走了之后便跳起来清点一番那陆子参送来的菜瓜蛋肉,张罗起今晚的吃食来。
小厨房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偏房这边却静悄悄的。
破了半扇窗纸的门半敞着,秦九叶搬着板凳坐在屋门前,就着快要落山的那一点太阳光,开始给手里那点针线活收尾。
明日真要去那苏府参加寿宴,身上穿得总不能太过寒酸破旧,若是让人觉察出端倪,之后的事只会更加难办。
许秋迟走后,她便从金宝随身的行李里翻出一件还算白净的中衣,又从老唐那顺了一件颜色有些浮夸的卦子。那褂子是老唐发胖前在城东布庄做的,料子不算讲究,但看着还算像样,若非如今的唐慎言已塞不进去,对方是断然不会让这衣裳落在她手里的。
左右翻弄了一遍,她又发现一边的衣袖抽了丝,小心取了一截颜色差不多的细线缝补起来,缝着缝着、眼前便闪过那日李樵身上的那件血衣。
虽只是匆匆一瞥,但她印象中,那件外裳上的破损形状短促,有些甚至只是一个小洞。她这些年治过不少遭人追杀的江湖客,类似的破损往往都是各式兵器捅入身体形成的,其下大都藏着致命的贯穿伤。
人的身体构造很是奇特,有些地方能承得住重击,有些地方却连轻轻一碰也受不住。擦伤、割伤、砍伤看起来血肉模糊,却不如捅伤、撞击伤来得棘手,后者往往会令五脏六腑破损出血,严重时能令人短时间内便失去意识。
那夜他定是受了很严重的伤,能支撑着逃出城已是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痊愈。
这些天她将自己关在屋内时曾仔仔细细回想过这件事,又结合每日为他诊脉时的所得一同分析,最终得出一些模模糊糊的结论。
算上清平道的那一次,李樵已有两次徘徊生死之间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若先前她可将这功劳归在自己身上,但这一次情况显然另有玄机,她怀疑这或许是他体内那奇怪的陈年旧毒带来的某种激发作用。至于那迅速痊愈的伤口……
秦九叶手头一顿,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虽然她不愿往这方面想,但如今最直接的一种联想便是如此。他或许是因为喝了她的血,才得以迅速恢复如常、愈合如初的。什么样的毒或邪功会令人变得狂躁嗜血?若是再有类似的情形发生,他是否还会再次失控?这状况又是否还会恶化,以至于到了某一日他已完全无法自控……
颈间的伤口说深不深、说浅不浅,如今已经开始结痂脱落,只是偶尔拉扯到还是会痛。如今细想,那日他若再咬偏一些,便会直接咬穿她的颈间血脉,轻则流血不止、重则当场毙命。
下一刻,康仁寿那血肉横飞的尸身突然浮现在眼前,秦九叶连忙闭眼摇了摇头。
金灿灿的夕阳打在她脸上,驱散了些许萦绕在心头的不安与阴冷,待她再抬起头时,一个没头没尾的想法突然便涌上心头。
“李樵?”
果不其然,那声音不过片刻便在门口不远处响起。
“我在。”
她行完最后一针、利落锁好针脚,故作不经意地招了招手。
“过来试试,合不合身。”
少年听话地穿过院子、凑近前来,拿起那那中衣和褂子便要走出去,她清了清嗓子道。
“就在这换吧。”
那身影一顿,随即转过身来。秦九叶感觉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便仍低着头、故作不耐烦道。
“要看你试过才知道哪里不合适,不合适的地方我现下便改了。”
空气中又是一阵短暂的安静,随即响起窸窸窣窣的换衣声。
先是那件穿了几日的深色粗布衣裳,随后是他身上那件贴身轻薄的里衣……他动作飞快,似乎全然没有半点顾虑。
秦九叶暗中腹诽,眼睛却没闲着,忙不迭地想要确认自己心中所想。
略带褶皱的布料落在她眼前的地面上,干干净净的白色,没有半点血污。
所以……那日她到底有没有眼花、那些伤当真是好利落了吗?
她不死心,又偷偷抬眼去看。
少年的身体在光亮中袒露无遗,比先前任何一次所见都要分毫毕现。
他的身上布满新旧伤疤,她不用细瞧也知道,那并非只是清平道和宝蜃楼两遭留下的。
秦九叶心底某处一动,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了上来,原本早该移开的视线就这么定在了那具身体上。
交错的疤痕形成了没有血色的凸起,底色却仍可见细腻的光泽。余晖在那具身体上勾勒出赤金色的线条,炽热的、流畅的、随着肌理的起伏而变幻,时而舒展、时而紧缩,像是雨季中被打湿的一株芭蕉,体态粗犷、叶碧似绢,又像是盛夏里涌动的一口热泉,无一处不旺盛、无一处不蓬勃……
咚咚咚。
什么声音?
似乎是雨打芭蕉的噼啪声,又似乎是热泉涌动的咕嘟声……
秦九叶眨了眨眼。
听风堂窗外夕阳正好,哪有什么落雨,哪有什么热泉。有的只是她的心跳声罢了。
她猛地移开视线,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她是个医者,从前为人诊治,什么样的身体没看过?怎样的皮囊于她而言都是一样,看多了同那城东市集上新宰的猪肉也没什么分别。
可眼下这一刻,她分明被什么东西耽搁住了目光,以至于忘记了自己本来想要探查的东西,反而被一些本能与情绪牵着走。
“阿姊不是要量衣裳吗?”
晃神间,对方已经换好了衣裳。秦九叶回过神来,连忙板起脸来,抬手敷衍地在他腰身和前襟处比了比、摸了摸。
“挺合身的,不用改了。”
她给金宝改了这么多年的衣裳,其实就算不用上身试过,也都大差不差。
但是对方并不知晓,只任她摆弄一番后,便乖乖穿着那件衣裳站在那里。
秦九叶终于有些于心不忍,起身帮他将身后压住的衣摆顺平,小声抱怨道。
“你自己的事都还没弄明白,明天跟着我去做什么?那苏家就算是倒腾药材的,府里还能有你的解药不成?”
少年的眉眼沐浴在黄昏中显得分外柔和,让人同方才那具沐浴在夕阳中的身体生不出半点联想。
“我不是为了解药。出门在外有个照应总是好的,这不是阿姊说过的话吗?”
他就算不是为了解药,应当也是怕她这个做解药的出什么三长两短、那解药的事自然也就泡汤了。
不过……“出门照应”的话她确实说过,好像是去那擎羊集的路上念起的。只是彼时她只想拉个不花银子的护卫兼挑工,全然没想过之后会引来这么多麻烦。
秦九叶突然便有些明白那些江湖顶尖高手,为何都喜欢独来独往了。如今若让她再做选择,她倒是宁可一个人做事,是成是败她也都认了,总好过身不由己、遭人裹挟。
许是见她一直沉默,那少年又追问一句。
“明日去苏府,阿姊可想好对策了?”
“能有什么对策?随机应变吧,”提到明日,她便不由自主地心烦,随口又扯到别处,“今日听那许秋迟说起,也不知那位苏二小姐的病是否当真全好了。”
旁人倒是无妨,这要是偷东西的时候不小心撞见了苏沐禾,秦九叶觉得自己可能还真会有些尴尬和心虚。
“那日在府衙,我看她精神头不错的样子,倒也不像是强撑着。”
秦九叶将那衣服上零星几个线头扯掉,退开来上下端详道。
“这高门大院里的事你不懂。说是生病,其实倒也不全是生病的事,总之复杂得很,莫要被那些表象骗过了。”
少年眉梢轻抬,似乎有些不以为意。
“阿姊觉得,那苏家二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人美心善,瞧着柔弱实则有股子韧劲,最难得的是她虽出身富贵人家,但同我们说话时,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总之不像她那老爹一样看着那般盛气凌人,许是随了母亲……”她说着说着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看向眼前的人,“你问这个做什么?莫不是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李樵没说话,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秦九叶觉得自己猜得没错,又想起那日苏沐禾手中的油伞,不由自主地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架势来。
“这我便要劝劝你了。苏沐禾人美心善是不假,但她是苏家的人,就算再不受宠,同咱们这种普通人家出身的也不是一回事。就算起先你心里头有点什么,时间久了只怕还是要被磨没的,不如早些断了念想,免得日后彼此都要受伤害……”
她越说越顺嘴,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样子像极了几日前的秦三友。
“那阿姊与督护之间是否也是如此?”
秦九叶说了一半的话瞬间卡在了嗓子眼,脸上由白转红、由红转黑、黑里透青,好不狼狈。
“我在说你,你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阿姊关心我,就像阿翁关心阿姊一样对吗?我身为阿弟,自然也要念着家里人才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最近他对所谓的“姐弟情深”格外上心,就好像只要提起那层关系,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说一些话、做一些事。
随即她突然反应过来对方为什么提到老秦,脸色更差。
“你偷听我们讲话?!我好心提点你,你却反过来拿捏我?”
少年的脸上挂着浅笑,但那笑未达眼底。
“阿姊放心,我对那苏沐禾并没有旁的想法。你说得没错。她或许确实人美心善,比她周围的许多人都要好上不少。但归根结底,她也是那些血海里淘金、白骨上生花之人中的一员。她自小在那院墙中长大,苏家的金山银山中她总吃过一份。至于那日她之所以会出现在府衙……”李樵的声音停顿片刻,再响起的时候便透着一股凉薄,“我只知晓,人对没有存在于自己世界的事物是难以共情的。她的人生里没有太多苦难,所以很多东西她便不能理解。”
秦九叶呆呆看着李樵那张仍带着几分少年气的脸,脑海中却莫名闪过方才偷瞧对方换衣时的画面,突然觉得有些诡异。
“你今年多大了?”
他望向她、随即倾斜了上半身凑近来,近到她连他那毛茸茸的眼睫都能看得根根分明。
“比阿姊想象中要大一点。阿姊不是医者吗?难道看不出来?”
她看不出来的事可多了去了。
曾经有个练了邪功、阴阳颠倒的门派护法让她救了,她施针了三日也没看出来对方是男是女。还有个仙门首座来为她那四十多岁的女儿登门道谢,本人看起来还似二八少女一般,瞧着比她还要水灵娇媚。
她只是个江湖郎中,又不是什么可通天地的世外高人,她哪里晓得他是什么老妖怪、又修过什么邪门功法?
罢了。怪人见多了,也不差眼前这一个。
一巴掌按在那张脸上,秦九叶不客气地将李樵推开,随后起身拍拍屁股向房间外走去。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今晚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要紧事要办。”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6章 雨打芭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