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仲春,九皋的春天便算是站稳了脚跟。
土地变得松软,草也长得飞快,路边的野花即将成片成片地盛开,空气中有淡淡的泥土清香,只除了被雨水浸透的道路有些泥泞,被马踩烂过后又被车轮反复碾压,对于那些不熟悉这里的外乡人来说,确实有些遭罪。
眼下那正对着九皋城池的官道上,便有队人马在新绿与新泥中挣扎着。
车子方一停,马车上闭幕养神的那位便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已经是车轮第三次陷在半路了,眼瞧着城门在望,廖大人再三深呼吸过后,撩开车帘、爬下马车、一脚踏入了九皋新泥之中。
他是奉旨来办事的,这双脚早晚得沾地。谁不知道那九皋城如今就是赌庄骰盅里的骰子,大小输赢都不知道,他那主子也不知道心疼他,竟让他亲自走这一趟。好在他同焦州牧的关系向来是不错的,有兵马护身,总好过白白送上门去,他这身锦缎绣金银的官服可抵不过那些疯子的牙齿,他手底下那几个小兔崽子巴不得他出师未捷身先死,他可不能轻易便宜了他们。
想到此处,他越发谨慎,将那副讨来的软甲紧了紧,挺着腰杆向前走去,抿着嘴唇望向那城门前高高架起的日晷。
日光从偏斜到垂直,日晷上的影子渐渐投出笔直的角度。
春风迎面吹过,四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气息,他面上神情却犹如英勇赴死,嗓音又干又紧。
“时辰已到,开城门!”
层层叠叠的拒马路障被移走,高耸的城门轰隆着开启,积了一个冬天的尘土落下,腾起一片比城墙还要高的烟尘。
十万精兵如临大敌,领头的护军手举火把时刻准备点燃烽烟,然而尘土纷纷扬扬落下,城门后的雷阗大道却空空如也。
“人呢?都死光了?”廖毕一边咳嗽一边张望,随即摇摇头,脸上却并无太多意外,“烦请代将军领左右二营精锐先行进城、探明情况,所见所闻都要一一详细记录在案,回头可还要同陛下好好说道说道……”
他正说着,便见眼前那位代将军脸上神情微变。不仅是代将军,就连他身后的其他士兵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望向城门的方向。
廖大人后知后觉转过身去,便见那雷阗大道的尽头似乎走来一个黑点。
那黑点实在太过渺小,以至于走近到能看出个人形已过去了很久,但所有人都不敢动,只等那人影慢吞吞走到跟前,发现是个穿着粉袄子的小女孩,这才放下些许戒备。
年过半百的内侍官手心冒汗,深呼吸数次才算做好心理准备,抬手示意左右、自己勉强上前一步。他是身负圣意而来的,代表的可是天家的脸面,就算前方出来的是只吃人的猛虎,他也必须站出来。
“来者何人?报上名……”
他话还没说完,已教那女孩擤鼻涕的声音打断了,对方将擦鼻涕的帕子往袖口里一塞,随即摘下耳朵上别着的那根草,一只手高高举到他面前。
“秦掌柜要我将这个交给你。”
女孩手中的那根野草灰扑扑、白蒙蒙的,几片叶子顶上是一串毛茸茸的穗子,除了颜色有些奇怪外,同路边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似乎没什么两样。
廖毕死死盯着那根草,半晌才干巴巴开口道。
“这是什么?你们秦掌柜人在何处?当初陛下同她定下这春日之约,是她亲口承诺会种出神草,莫不是事情没成,便推了你出来顶罪吧?”
他就知道,那村姑压根不可信。这下可好,野馥子没了影,这城中也不知会是什么鬼样子,到头来还得他们来收拾烂摊子。眼下十万大军就在他身后,他又不能真当着所有人的面教训一个桌台高的娃娃,当下面色越发难看。
“你不是要野馥子吗?”女孩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难掩不满,“我收了二两糖糕、应下秦掌柜嘱托,连擎羊集的热闹都没去看,就是特意在这等你,你若不要、还给我便是!”
那小不点说着说着还生气了,抬手便要将那狗尾巴草夺回来。
廖毕连忙将手举高,盯着那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野草,神色惊疑不定。
“你、你是说,这便是那野馥子?”
小女孩腮帮子一鼓,脸上竟流露出一点鄙夷的神态。
“当然。你怎地连野馥子都不识得?简直还不如三岁小孩。”
十万坚甲利剑静如石像,内侍官身旁那举着火把的代将军见状,当即凑近前大声道。
“依末将来看,此事还需谨慎。这分明就是野草,怎会是野馥子?”
“那你说,野馥子长什么样?”
堂堂将军没料到会被反问,语塞半晌才忿忿道。
“你问我,我哪知道?这不该是你们秦掌柜……”
他话还没说完,面前那小女孩已摇头晃脑地背诵道。
“野馥子,无形无拘之物也。生于凡尘则为小草,生于秽土、能开花结果者,则为野馥子,虽有剧毒,但亦可根治顽疾,是能解秘方的秘方。”
她念完最后一个字,似乎再也没有耐心同那一群木头脑袋东拉西扯,当下转身、一溜烟似地向城门的方向而去。
是真是假、是吉是凶,一入那城中便知。
廖毕使了个眼色,仗着身后那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向城门开拔。
城门外的荒草已经长了起来,走得近了、视线便有些受阻,他正有些不安,冷不丁便听得四周草丛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下一刻无数挑着担、牵着驴、骑着牛的身影从四面八方的草丛中冒了出来。
他既没看清那些人究竟是打哪冒出来的,也没看清这些“刁民”究竟是不是还未铲除的天下第一庄余孽,他只觉得自己犹如被裹挟着的一粒米,顷刻间便同自己带来的那些护卫失去了联系。
天南地北的方言在他耳边吵个不停,他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道。
“这城里去年冬天才出过事,你们不知道吗?怎地还往里挤?!”
“当然听说了!”离他最近的一人当即,嗓门比他还大,“九皋城种出了野馥子,这可是大事情,不来亲眼瞧一瞧真假,之后可如何还能在道上混?”
他们口中的“大事”显然不是同一桩,廖毕一愣,半晌才皱着眉头提醒道。
“那野馥子之前可还有别的事,要不这城门能关三个月……”
他话还没说完,已教人挤到了后面去。
“这不是开了吗?虽说拖拉了些,但也算是时候、没耽误事。”
“要不是我半月前听到风声赶了来,当真要错过了。”
“你没同旁人说吧?物以稀为贵,来了的都算是赚着了,多一人分便少赚一分。”
眼前情形同自己想象中全然不同,都城来的内侍官目瞪口呆地被一众江湖人挤在当中,鼻间满是毛皮、汗水与灰尘的味道,心下那股厌恶之情再难克制。
天塌下来也阻止不了这些投机倒把的江湖杂鱼去捞银子,当真是一群市井小民、蝇营狗苟之徒,廖大人心中愤恨鄙夷地想着,还没等他想出如何抽身,身后已有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
“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先让一让。”
说话之人不客气地从身后挤过来,不等他应声、已从他身旁挤了过去。
人群涌动着向前,廖大人顿时身不由己。想他六岁入宫,十三岁起便行走御前,先后侍奉过两位君王,每日接触的不是陛下和娘娘,便是达官显贵,何时同这些粗鄙之人摩肩擦踵地挤作一团?他被人群挤压得无法呼吸,几乎想要放声尖叫,然而哄闹的声音盖过了一切,他的不满几乎转瞬间便被吞没了,与这股人潮彻底融为了一体。
若说此时的九皋是一只开了口的袋子,那涌出的人便都是奔着官道码头去的,而涌入的人便都是奔着城南而去的。
往年这擎羊集大都只有做偏门生意的人才会关注,只是今年又有些不同。那些天南海北赶来的江湖人不仅带来了新奇玩意,也将春天与生机带入城中,男女老少都挤上街头凑热闹,那不是因为他们忘性大,而是有关野馥子的种种连带着那曾笼罩城中的怪病疑云早已散去,日子本身已经够折磨人的了,谁会没事揪着这些不痛快的过往不放?自然是能往前走、便继续往前走了。
然而他们毕竟不是这暗市的真正主顾,也不会摸到那藏在暗市深处的暗市。江湖贩子们一边出货进货一边交头接耳、暗送情报,言语间无非是今年的行情、官家抓不抓人、以及今年的宝蜃楼到底何时开张。跫尾巷子被封死了,新的鱼皮灯却已悄悄在某个角落点亮,然而谁也不会声张、谁也不会多问,毕竟每年换着地方开张、躲着官家做生意,是宝蜃楼的传统,谁不认可这传统,谁便不配在这浑水之中摸鱼。
其实早在一个月前便有传闻,说那宝蜃楼背后的主人早就死了,这暗市也开不下去了,毕竟这整个江湖都变了天,何况一个小小的宝蜃楼呢?谁知临到开春,这消息又转了风向。毕竟眼下是春天,谁不想在春天里多分期待、有个盼头呢?
城北幽阳街,大户人家的马车早已赶在城门开启后的第一拨跑出城去,整条大街上除了零星几个行人,可算得上宁静祥和。
那邱都尉的二公子本领过人,虽是临危受命,手段却堪比当官半辈子的老吏,比那喂了鱼的樊郡守更是不知强了多少,而这九皋城里的百姓也是个个神勇,不仅只花了三月便将混乱的街道回复了原样,还合力将那城中贼人抓了个遍,守着郡守府的粮库安心过了个冬天,关上城门的日子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只是这城中越是井井有条,更越是衬出那位身负圣命的内侍官的狼狈。
脚趾被踩得生疼、廖大人低头看了看,虽然脚面遍布鞋印,但还好保住了两只鞋靴,他提了提腰带,心中默念使命,就着吐沫星子将散落的发丝一并拢进帽中,奈何脸上仍遮不住那几分倒霉相,瞧着早已没有进城前的威严之相。
好在整条街都十分安静,没有人对他这个狼狈的外乡人驻足围观,他将护军的人留在街口,自己只带了两名亲信走向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城南那样热闹,眼前这座院子却安静得像是从未有人居住过一般,他在门前等了片刻也不见有门房或小厮来应门,不得已只能亲自拾级而上,方要抬手扣响门环,下一刻,那门竟吱呀一声从内开启,一张多年未见、沧桑难辨的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他面前。
风从那一掌来宽的门缝迎面吹进院中,撩动垂暮将军额前碎发、搅动起记忆深处的泥沙,他缓缓抬起眼睛,似是透过这一眼望尽了沉睡记忆中最令他心痛难忘的一幕。
孤城狼烟未散,万千军魂难安。
残阳在他身后,暗影在他身前。
内侍官宣旨的声音由远而近传入他耳中,字字清晰如刀子刻在他脑海中。
“……特封镇水都尉一职,监修水利、兴旺河事。特赐金丝软甲一副、宝珠三斛、黄金千两,即日起入九皋城中,行使镇水职责。治水之事道长且阻,未得圣令,不得自行离城……”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血污已在胄盔上凝结,风吹过、将发间最后一滴血水吹落,染污面前一小片泥土,内侍官那双干净得不染纤尘的靴子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这月甲虽说坚不可摧,可到底沉重无比,又是上过战场的,难免沾染血腥气,圣上的意思是,不如换上这金丝软甲,轻便之余也可彰显将军身份地位,方便在这九皋城中做事。望将军日后多习折冲樽俎之法。打打杀杀的事,可以放一放了。”
对方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同老友说些贴心话一般。
但对于那跪地领旨的将军连同他身后那沉默的幸存将士来说,这是挖心的话。
许久,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
“邱月白叩谢圣恩。”
邱月白,原来这才是他本来的名字,这才是黑月领将、襄梁第一武将的名字。
“都尉不必多礼。这还有道圣上口谕,都尉听着便好。”
内侍官对他简短的回应很是满意,随即又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
“黑月军大将邱月白,名自清白中取,不畏长夜,心向光明。然月属阴,白主金,金又生水,不利三州水患,春官府太卜谓之凶险。圣上念在将军为平叛之事殚精竭虑,特亲自为将军赐‘偃’字作新名。偃即堰,堤坝也,又有止息之意,寓意水患终结,战事平息,天下太平。如此,便可止天之杀机,终结流年之不利。”内侍官边说边自袖中掏出一张青皮描金蝉衣纸来,那轻飘飘的一张薄纸就在风中沙沙作响,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撕成两片,“圣上一番苦心,将军可不要辜负,应当好好谢恩才是。”
一身血甲、满脸血污的将军闻言,许久未能出声,就只跪立在那里,仿佛一座石碑,直到风吹倒了他背后那半卷破碎的旗帜。
内侍官也一动未动,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直到他缓缓俯下身去。
“请廖大人转告圣上,自此龙枢只有九皋镇水都尉秋偃,再无黑月军领将秋月白。”
内侍官终于笑了,随即走上前虚扶一把,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对方身上的血污,又连忙不着痕迹地在衣摆上蹭掉。
“都尉辛劳,圣上都是知道的。您瞧,这不都派了车马等在山下了。”他说罢,转身看向一早便候在不远处的一众奴仆小厮,“还愣着做什么?找你们过来就是为了给都尉带路的。”
那一众布衣小厮齐齐跪地行礼,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
“恭迎都尉回城!”
一身血污的将军望着那一众身影,干裂的嘴唇哆嗦许久才缓缓踏出那一步。
那是屈服的一步,是强敌压境、刀剑悬颈都没能让他迈出的一步,也是轻飘飘绢帛上的一道圣旨便让他低头的一步。
从这一步起,他再也不是襄梁大将,曾追随他出生入死、从地狱中爬回的那些将士也不得以黑月自称。他永远记得那些望向的眼睛和带血的脸,他越是想要忘却那一天,就越是牢牢记住了那一天,以至于恶疾折磨、时光摧残,仍不足以抹去这段记忆。
邱偃眨了眨眼,春日的阳光在他脚下跳跃,风中是血榉木的温暖气味。
他抬头望去,正同那神情有些错愕的内侍官对上。
二十多年过去,对方的鬓角也已全白,背比从前弯折不少,唯有束进官帽的发丝和浆洗板正的官服仍一丝不苟。
门后的老将军也已须发斑白,疾病在他清俊疏朗的面容上留下了些沧桑纹路,眼睛也不如昔日明亮,但他的背脊却依旧挺直,像不曾被折断的纛旗静候风来。
两两相望间,内侍官先回过神来,面上挂起一个有些僵硬的笑。
“见过镇水都尉。下官奉圣上旨意前来督查九皋城中情况,先前听闻都尉身体抱恙,还以为轻易见不到了。”
“廖大人不远千里而来,又身负圣谕,邱某自是要亲自相迎。只是大病初愈,形容未能修饰,还望大人不要介意。”两方的场面话说完,随即转入正题,“不知廖大人督查得如何?对这城中所见所闻可还满意?”
廖毕的视线在鞋面上的灰印子上一扫而过,咬牙沉默片刻后才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道。
“城中春景宜人,陛下若能亲见,想来也会十分欣慰的。”
短暂干瘪的交锋过后只剩长久的沉默,两人就立在庭院之中,不知过了多久,那内侍官才垂下头、意味深长地叹道。
“此番能与都尉相见,也是一段想不到的缘分。毕竟在下很少离开都城,而都尉又远居焦州。”眼下这庭中只有他们二人,廖毕犹疑一番,终究还是犹疑开口道,“不知都尉可还在为当年的事……”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教对方温声打断了。
“我大病一场,前尘往事都有些记不大清了。或许廖大人也是如此。”
廖毕面上一顿,瞬间领会了什么,从善如流地笑道。
“下官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了,这些年记性确实大不如从前。”
流云短暂遮去了春日暖阳,使得两人脚下的影子也一并淡去,像是那有关黑月的一切过往都将随时光流逝而彻底消散。只有当“黑月”二字不再成为折磨邱家后人、朝臣弄权者傀儡的一刻,那万千英魂才能获得真正的安息。
“廖大人不远千里扣响邱府大门,应当不止是为了与邱某一叙从前吧?”
老将军开口发问,内侍官摸了摸袖中那道密旨,正要斟酌着开口,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随即在他背后响起。
“这位大人是来找我的。”
廖毕神情一顿,顿了顿才侧过身去。
来人一身月白衣衫,恍惚间倒有几分那断玉君高洁清冷的影子,只是细瞧那双形状狭长的眼睛暧昧多情,瞬目间像是藏了心思无数、令人不敢小觑。
廖毕认出对方便是那位传闻中的邱家次子,有意待对方走近才勉强相迎道。
“原来是二少爷。”
许秋迟笑着回礼,走到邱偃身旁耳语一番,随后转身对廖毕说道。
“父亲到了喝药的时辰,大人若是不介意,可以在这府中转一转,在下愿代为引路。”
时辰尚早,想等的人也确实还未出现,廖毕从善如流,心不在焉地跟在许秋迟身后逛起园子来。对方说起九皋的风土人情可谓是声情并茂、滔滔不绝,茶水空了又续、续了又空,茅房也跑了一趟又一趟,内侍官终于有些失了耐心,然而还未开口,他面前的人早已料到他要说什么,先一步开口道。
“不论廖大人在这院中等多久,兄长也不会出现。”
廖毕脚下一顿,这才好好打量起眼前之人的神情。他搞不清对方是在虚张声势还是有意试探,心底又难掩轻蔑,只干笑两声道。
“二少爷说笑了。今日是这九皋城重获新生之日,督护就算再如何繁忙,总会抽空回来一趟。”
“他本来也是要回来的,只可惜时值春汛,附近又淹了几处河湾,他一时半刻是赶不回来了。”
左右都说不明白,内侍官终于拿出了当差时的架子,清了清嗓子道。
“陛下听闻此番平乱之事的前因后果、颇感欣慰,有意提拔断玉君在御前行走。二少爷该知晓,这可是无上的光荣,按理说来,他可是该跪在本官面前接旨的。”
他终于亮明来意,一顶“君恩”的大帽子压下来,不管对方如何顽劣,总该知道收敛了,不料那邱家次子闻言、竟快走几步凑上前来。
“兄长来不了,我倒是个闲人、乐得走这一趟,不知廖大人意下如何?”
一个常年幽居外郡的次子,就算想充个数只怕都不够分量。他是为那名声在外的断玉君而来,提个没有分量的次子回去如何能够交差?这邱偃打得什么算盘?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对方如此不自量力,廖毕当下也毫不掩饰地为难道。
“二少爷无官无职,同下官走这一趟实在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他只差没将“拒绝”刻在脑门上,面前的人却好似半点也瞧不见,只压低嗓音道。
“在下也是为廖大人着想。大人且细细回想,此番千里迢迢来到九皋究竟为何?”
那廖毕没有立刻开口,常年游走殿前、侍奉过两任君王,“谨慎”二字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头里,故作沉吟一番后才开口道。
“陛下旨意,自然是要邱家人北上都城,论功行赏只是其一,最重要是协助金石司将秘方一事定案,以免他日旧事重演……”
同样的人、同样的场景、同样的话术,好一个旧事重演,可避免那天下重蹈覆辙的办法,莫非就只有将邱家人一遍遍推进命运的火坑这一个办法吗?
许秋迟声音如常,面上试探玩笑的神情却渐渐褪去。
“那敢问廖大人,九皋城门紧闭的这三个月来,是谁自始至终守在城中、平息这场祸患?今日又是谁将你迎进邱府,不厌其烦地为你解答九皋民情民意?说起这些,兄长可未必能这般对答如流。”他凑近了对方,头上玉冠擦着对方衣领上的金线,发出只有同类才能听到的细微声响,“陛下的问题,只有我能解答。廖大人的困扰,只有我能分忧。”
廖毕的眼珠转了转,视线与对方交错,映出彼此算计的嘴脸。
“下官愚钝,只知奉旨办事,若是寻错了人……”
“廖大人寻的不是人,而是筹码,不是吗?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不日便会请奏致仕、卸下都尉一职,而一旦我那兄长与平南将军和虞安王划清界限,便不过只是空有断玉君名号的小小督护。父亲告老九皋,长子行走各州,次子身居都城。三人三地相隔,总好过聚在一起,你要做的无非是促成此局。”
廖毕是宫中老人,面皮厚实、手腕灵活,瞬间便明白了对方言语中的利弊得失,反复权衡、觉得自己并不吃亏后才最后确认道。
“此去北上,路途遥远,不知何日才能返还。都城风土人情可与这龙枢大相径庭,二少爷若是水土不服、哭着喊着要回家,本官可没处去帮你寻这回头路了。”
他话说得有几分戏谑,当中提点之意却不难察觉。
许秋迟站直了腰身,他没有习武之人魁梧挺拔,但眉眼间的神韵却有当年那黑月领将的三分凌厉。
“廖大人身量不及我。若真有些什么落下来,估摸着也是我先替您顶着。”
廖毕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犹如面具般的笑容重新回到了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上。
“那便恭请邱家少爷一道返程了!”
内侍官的声音消散在风中,被吹皱的池塘一阵扰动,颜色鲜红的锦鲤慵懒游动着,直到那不速之客满意离去、整个庭院再次变得寂静荒凉。
“这就是你当初要先一步回城的原因吗?”
邱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几分用药后的疲倦,那双眼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澈,映出那个池塘边孤零零的影子。
“决定是早在我离开兴寿镇那天便已做好的,眼下不过是说与父亲知晓。”许秋迟说到这里顿了顿,露出几分孩子气的笑,“父兄从前便总是如此,如今换我一回,才算公平。”
血亲手足,年少分离,十数载过去,如今调换了个位置,又将是十数载的离愁。
池中锦鲤已通人性,察觉有人靠近便转着圈聚了过来,水面再难平整,连带着父子二人的身影一并搅碎。
“今日之事不宜用来置气。我与廖大人并非初见,这番情形也非邱家第一次遇见。既是再战,胜负还未可知。”
父亲一如既往的平和,但言语间已多了些许过往肃杀之气,许秋迟盯着池塘中那个模糊的影子,顾左右而言他地叹道。
“秦掌柜的诊金收得贵了些,但施针的手法确实一流,父亲瞧着是大有起色了。有她在,我倒是少了些担忧。”
邱偃没有在意对方的迂回,声音又比方才低沉几分。
“都城水深流急、恶鬼潜渊,稍不留神便会被扯住后腿、拉入万丈深渊之中,亦或一朝失足、深陷泥潭染缸中无法挣脱,既无法去那浩瀚江河湖海之中,更无法再回到这偏安一隅的小小池塘,你当真想好了吗?”
同九皋相比,邱府不过一顷池塘。而同都城相比,九皋不过坛瓮罢了。
“父亲幽囚龙枢、邱家被困九皋的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渴望着能够离开这个清冷的家、这座无人在意的城池、这个被人遗忘的江湖一角。如今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父亲要做的便是成全我。”许秋迟抓起一把豆粕撒向池中,最后再望一眼那些鲜艳的影子,“兄长向往疏阔江湖,而我已习惯了在狭小之所同人周旋。或许当年周亚贤来的时候,该带走的人也是我。不过走错了十几年的路,后半生若能纠正交换过来,倒也不算太晚。”
许秋迟话音落地,许久也未听到父亲回应,转头望去便见邱偃又出神地望着远方。
过去这几年,父亲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有时他会觉得,对方或许不是病了,只是时光在其身上忘记了向前流逝,使得那些遥远的记忆倒退着涌来、一日比一日清晰。他回到了初入这座龙枢小城的那一天,回到了居巢大火的那一天,回到先帝下旨命黑月讨伐孝陵叛军的那一天……唯独没有在眼下。
许秋迟深吸一口气,就在他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邱偃突然开口。
“成平十二年春末,边境敌袭、狄夷相继来犯,绥州兵变、丰林六城危矣,而我的父母宗族就在离丰林不过三十里的青石镇。我决定领布甲、入行伍的那一刻,想的并不是军功加身、威震四方,而只是守住青石镇的那座石桥、守住石桥后的家乡而已。”
许秋迟望着父亲那双出神的眼睛,哽在喉咙的话还是说了出口。
“即使称病致仕,父亲也不可能告老还乡。就像当初兄长不能回城,就像将来我无法离开都城一样。”
他说出了残忍的事实,然而邱偃的声音无限平和,像是回到了一切悲剧还未被触发的从前。
“你在这里出生、长大,但仍觉得身如浮萍、无从归属。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故乡。只有当你决定为这片土地力战拼杀时,这里才会是你的故乡。”
许秋迟怔然许久,才缓缓低下头去,声音中有种不易察觉的黯然与自嘲。
“我不是父兄,手无缚鸡之力,心中也并无杀伐果断,看来此生都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故乡了。”
下一刻,他握着腰扇的那只手被握住了,老将军的手上仍有没有褪去的薄茧,眼睛挣扎着望向他,嘴唇颤抖许久,才哑声开口道。
“所谓信念不在兵武,而在此心。不论何时,你都要记住,你要到哪里去并不能成为你走下去的动力,你从哪里来才能支撑着你不断前行。”
黄昏时分,城门关闭前一刻,邱府那辆马车终于晃晃悠悠驶出了幽阳街。
出城的这段路并不长,可那车厢中的人却像是突发了恶疾、屁股底下长了刺,一会扭到左边、一会蹭到右边,半晌终于忍不住催促道。
“快些赶车,马忘记喂了么?”
主人家开口训斥,寻常的赶车人定要低声赔罪。可眼下车厢外面坐着的那个才是半个主子,斜瞥过来的目光能砍死人。
“二少爷若是嫌慢,自个下去跑便是。”
柳裁梧说罢、手腕一翻,辔绳抖得噼啪作响,大青马迈开蹄子向前狂奔而去,带着车中的人飞快向城门方向而去。
熟悉的马蹄声急促而来,一身青衣的年轻督护在烟柳间一闪而过,却又在河对岸勒马停住。因为他知晓,那马车里的人之所以此时匆匆离去,就是不想面对面地经历一切。他想他应当纵马将对方拦下,斥责对方的胡闹、莽撞、自私。但这一回,他终究没有这样做。
“是否要停……”
“不要。”
柳裁梧的话刚起了个头便被打断了。
马车继续向前而去,许秋迟的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河对岸。
原来这便是过往这十几年来,他一直期盼着的情景。
早春的黄昏,河边柳枝方才有了新绿,融化的春水在池中荡漾,他打着腰扇、穿着新衣去踏春,却听到马蹄疾声而来,下一刻转过身去,便看到他那少时去从军的兄长翻身下马、风尘仆仆地归来,只为和他团聚。
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但分离又近在咫尺。
他想大声调笑几句,劝说自家兄长不必这般匆忙,他不会让堂堂断玉君在自己屁股后面追出三十里地去。
但他们终究不再是当初的半大少年,就算心中已将离别愁绪化作千言万语,到头来也不过隔河相望的一个眼神,纠缠过后各自珍藏心底,留待之后漫长岁月中反复记念。
马车转过街角,河对岸的身影也随之彻底消失在身后。
车窗外越发嘈杂,隐约能听到人群奔走的声音。许秋迟紧闭着双眼,心下不断催促。然而事与愿违,他越是急切离开这里,马车却越走越慢、直到彻底停了下来。
邱家二少爷向来痛恨别离,只是这一次,他的别离与以往都有所不同。
他终于睁开眼,脸色也跟着沉下来。
那廖大人亲口答应下来的事,总不会事到临头又反悔了吧?
“又怎么了?”
柳裁梧沉默半晌,才轻声开口道。
“二少爷还是自己看吧。”
不同于方才的嘈杂,此刻马车外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许秋迟停顿了片刻,抬起手撩开了车窗前厚厚的帘子。
春日里难得的阳光迎面洒在他脸上,晃得他有些睁不看眼,半晌才适应了那明亮光线、眯着眼向外望去。
宽敞通达的大道此刻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陌生的脸逆着光攒动着,有老有少、有女有男、有高有矮、有胖有瘦,这些各异的脸庞如今都望着一个方向,就是他马车的方向。
终于,有人先有了动作,那是个须发尽白的老者,穿着一件干净却破旧的短褐,他缓缓俯下身去、对着马车的方向行了大礼。随即,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五六岁的孩童也学着样子俯下身去,而那孩童身后的人们也纷纷效仿。
一个、两个、三个……林立的人群像被风吹倒的麦田一般跪伏下去,四周仍静悄悄的,但分明有什么东西在这其中搏动奔涌。
九皋城百姓虽善于忘却苦难,却不会忘记将他们从苦难中拯救出来的那个人。
许秋迟轻眨眼眸,那些错落斑驳的颜色便落在他眼底、编织出一种难以分辨的颜色。他虽是邱家人、从小长在这城中,但他其实从未好好看过这城里生活着的人们,更没有一次性看过这么多人的背脊和头顶。他们像是褪了色的、技法粗糙的风俗画,代表的是一种他从不沾染的简单颜色。
他迷失在那种朴素却复杂的色调中,直到某一刻,他好像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红色一闪而过,就像从前一样。
他的呼吸一滞,瞬间欠起身子来,不顾料峭春寒、几乎要探身出车窗之外。
他任风将他束好的发冠吹得凌乱,仿佛这样她便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边唤他少爷,一边帮他重新梳理好头发、摆正玉冠。
但终究什么也没发生。
车窗外只有一群半大孩子在远处巷口穿梭吵闹着。领头的孩子手里高举着一只鲤鱼花灯,鲜红明亮,充满生机,在早春一片新绿中格外显眼。
他定定望着那条红鲤鱼,举着花灯的孩子却已转瞬间消失在巷子深处。
“许秋迟!”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中气不足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巷子另一头传来,他转头望过去,半晌才看到那个气喘吁吁的瘦小身影。
前方是出城的必经之路,这里是驶入必经之路的最后一个街口,她倒是算得刚刚好。
马车上的少爷撇了撇嘴,张口就是一阵揶揄。
“你给兄长通风报信,自己却迟来一步,究竟是腿脚出了毛病,还是压根不想见我?”
秦九叶喘着气走到马车前,并不想将这最后的时光用做争吵。
“这么着急要走,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她没有一上来就开口挽留,而是问他是否真的“做好了准备”,而他也听懂了她的话。
“有些事永远也无法做好准备,还是择个良辰吉日快些。不过……”他将车帘拉起一个角,一只白色脑袋从那角里探出个头来,圆溜溜的眼睛像两只豆子盯着她看,“有秦掌柜相伴,这一路上倒也不算孤单。”
秦九叶盯着那只鸭子,半晌才从身上摸出一只纸包、不由分说地塞给对方。
“保命用的,一共三颗,省着些吃,若敢浪费,便让柳管事家法伺候。”
柳裁梧在车前轻笑,许秋迟捏着那皱巴巴的纸包左看右看。
“这是你从擎羊集收来的?莫不是你身为川流院院主收来的保护费?”
“江湖中不会再有川流院,擎羊集上那些老贼也不会买任何人的账。你若不信,自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她随口邀约,他也作势撩开车帘、邀请她上车。
“我这马车还算宽敞,要不……”
下一刻,不远处,启程的号角在城门外呜呜咽咽地吹响。三声过后,启程的最后时刻也就到了。
马车上的身影一顿,最后笑着望向她。
“小叶子,我要出城去了。”
秦九叶笑不出来,但也没有哭丧着一张脸。其实今天本该是个好日子的。
她抿了抿嘴唇,只低声问道。
“何时回来?”
他歪头沉思一番,似乎有些摸不准具体的答案。
“许是来年秋天,又许是后年秋天。”
别人若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偏偏他说这话便让人觉得有些莫名的晦气。
秋迟秋迟,要是秋天迟迟不来呢?
“后年秋天你若不回来,我便去寻你。到时候你可得管我吃、管我住。”
他轻嗤一声,似乎根本没将她的无理要求放在眼里。
“你舍得丢下你的生意吗?能出来再说吧。”
“我当然能出来。”秦九叶也哼了哼,直面他的质疑,“不信到时候便走着瞧。”
许秋迟不再说话了,他抱着鸭子坐在马车上看着她,她站在路旁也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上的人率先撂下了帘子。
“走了。”
马车车轮骨碌碌滚向前,载着车上的小少爷摇摇晃晃向北而去。
夕阳的光线将他离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能将他与这座城连接在一起,以至于令人生出一种他们并没有分离的错觉。但再长的影子也不可能抵得过西斜的太阳,相连的那一点阴影还是在某一刻断开了。
要怪就怪他的名字取得不好,凡事总是迟上半步。认下故乡的一刻,故乡便注定在他身后。他会永远记得他的故乡,虽然故乡已不能回望。
天空开始飘起细雨,秦九叶望了望天、再将视线投向那辆已快要消失的马车。她隐约看到他从马车车窗探出头来,似乎是要对她喊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就这一刻,她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年坐在马上离开的小公子、回头看向她的模样。
眼见那马车就要驶出城门,她终于有些嘶哑地开口大喊道。
“说话算话!你要说话算话!”
下一刻,马车驶过城门颠簸了一下,转瞬间便消失在了扬起的尘土之中。
早春的气息借着细雨在空气中弥漫,似乎再无人沉浸于这场愁肠百转、一波三折的别离。
城墙根,有几个半大孩子在编草环玩耍,其中一个折了柳枝拿在手上、高高扬起,假装自己骑在大马上、是个耀武扬威的将军。
而他身后不远处,一身布衣的陆子参领着年迈的将军走出,抬头望了望城墙之上。
“督护就在城楼上,或许……都尉也想要登高看一看这城中春景吗?”
邱偃的目光在那经历水淹火烧、斑驳发黑的城墙上扫过,随后有些滞缓地点了点头。
九皋城楼由他亲自督建,过去这些年他踏过无数遍,父子二人同时踏上却是第一次。
许秋迟的马车已彻底消失在烟尘中,邱家父子的目光却仍在远方徘徊。
“你决定留在这九皋城,难道不是因为她吗?”
邱偃突然开口,目光落在城中不远处那个在街口躲雨的女子身上。
“我答应过她的事,总要做到一回。”
邱陵平静开口,声音中已听不出更多遗憾。登高城楼不仅是为了送家人最后一程,也是为了能不动声色地再见她一面。
邱偃的目光再次变得幽远,似是要融化在这城中复苏的春景中。
“你是否觉得只有站在高处才能护她周全?但或许她需要的并不是这些。”
“父亲不了解她。她看着瘦弱,实则坚韧非比寻常。我能做的便是守好这片土地,她自会向着阳光、迎着雨露顽强生长。”
只要他守住九皋、守住龙枢、守住襄梁大地,就是守住了她。能这般望着她、看她在这尘世中过上想要的生活,就是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今日以前,与她同行是他深藏心底的夙愿。从今往后,远离她就是他不能说出口的承诺。
他要做的事黑暗而危险,或许终有一日会将他乃至身边的人一并卷入大火、尽数毁灭。她的苦难已经走到了尽头,而属于他的那条路还远远没有终结,他会将她留在这个美好的春天里,独自走入无尽的风雪之中。
年轻督护的目光自上而下、穿过灰尘与阳光,轻轻落在那女子身上,如同这场轻如细丝的春雨一般。
但他甚至来不及打湿她的衣裳,一把油伞已将她的身形一并遮去。
“阿姊,天落雨了,我来接你。”
少年从暗影中走出、踏入飘着细雨的春日暖阳里。
不知何时,他们的步调已变得如此一致,举手投足间像是分不开的影子,就这样双双走入雨雾之中。
乙巳蛇年第一天第一时第一分第一秒,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大家新春快乐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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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后记·不能回首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