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墨沉默地立在一地凌乱干草中,手上是捆扎了一半的薪火。
那一身青衫的年轻男子早已离开了石室,然而对方离开时的背影却仿佛仍在他眼前。
他习惯了看人的背脊。
在那处他一手打造的“围城”,每日清晨走出蟾桂谷的时候,他总能一眼望见东西十营、成百上千名庄中弟子。而这千百人望见他的一刻皆作俯首之姿,就连穿行各营之间、往返山庄内外之人也都极力压弯背脊,无人敢高过他视线半寸。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样挺拔的背脊了,整个人好似一挺钻破石壁而出的青松翠柏,无论如何也摆不出卑躬屈膝的模样。
当对方说出那句回绝的话的时候,显然是想到了一件事或一个人,所以才会那样笃定和无畏。
而他太熟悉那种神情了,当初他心甘情愿交出玄铁冶炼之法时,也曾献上同样的忠贞与赤诚。
他坚信他追随的人将会百折不挠,却没想到再坚固的铁甲最终还是会在权利的倾轧之下变得面目全非,连带那个名字一起沉于泥土之中,再也无人提起……
“我帮你把花摘回来了。”
朱覆雪的声音蓦地响起,就在身后不远处,狄墨却懒得转身去看。
“时机未到,你不该折了它。”
折花女子置若罔闻,随意将那几支红莲插在那尚未被点燃的火把架上,随后踱着步子在石室中转了个圈。
“我之所以折了它,是因为我知道你用不上它了。”朱覆雪的声音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脚步在那一地散落的干草前停了下来,“断玉君拒绝了你,我说得可对?”
狄墨的视线落在那几支红莲上,显然对那个问题并不在意。
“江水会流向何方取决于它来自何处又流经过哪些的地方。他是邱家后人,他一生也无法摆脱这个身份。苍松翠柏不适合他,唯有这一轮阴晴难定的孤月才是他的归宿。”
朱覆雪的视线自狄墨面上一扫而过,简短而刻薄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听闻这人一上了岁数,最先衰老的并非身体,而是心神。你若总是想起从前旧事,便要小心了。”
他不是想起了从前,而是从未走出过往。
他的人生是一曲没有终章的入阵曲,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激烈壮怀、杀声震天的乐章,直至弦断音绝。
狄墨轻瞥一眼朱覆雪,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阴鸷。
“找我何事?”
朱覆雪红唇轻启。
“我要那秘方。”
她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许久也没有等来对方的回应。
若是换做以往,她或许还能沉得住气周旋一二,但今日她的耐心都被方才那个臭丫头耗尽了,现下多一刻也不想等待。
“给是不给?”
质问声再起,狄墨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问道。
“你要它做什么?”
落砂门门主那双脚上的绣鞋是多少人命染红的,而那些人命中又有多少来自天下第一庄,旁人或许不知,但眼前之人怎可能不知晓?
朱覆雪冷哼,一字一句地再问一遍。
“给是不给?”
这不是一句询问而是**裸的勒索。他们之间本来也没什么情谊,只有**裸的利益。
狄墨垂下眼帘,似乎将姿态放低了些。然而熟悉毒蛇的人都会知晓,这种曲颈而待不过是大开杀戮前的预兆。
“时机还不成熟,你会惹上麻烦。”
麻烦?她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烦了。这世上少有她解决不了的麻烦。更多时候,她才是旁人不敢触碰的那个麻烦。
白衣女子凑近了那张阴冷无情的脸,毫不客气地在对方脸上呵着气,声音低沉而魅惑。
“我得提醒庄主,不要忘了我们当年的情谊。”
朱覆雪话音落地,狄墨仍一动未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略显紧绷的面孔才缓缓转向她。
“自我们初识到现在,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主动提起当年的事。或许……”他的声音恰到好处地一顿,随即不紧不慢地再次响起,“……总是想起从前、开始踏入衰老的人是你才对。”
朱覆雪总是微微翘起的唇角瞬间被扳平了,她的眼神变得空洞而可怕,诸多情绪从那张脸上褪去,使得她看起来像是一具忘记画上脸孔的纸人。
纸人是没有灵魂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会有恶鬼来占它的身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惧怕衰老,所以才会向我讨要那秘方。但它注定是个失败的作品,就像这只能开到八层的福蒂莲一样。它无法取代晴风散,你也无法取代我。”
狄墨说罢,毫不留情地越过朱覆雪走向那热池旁。
他不用回头也能知道对方脸上的神情。
生老病死几乎是人活于世唯一能够确认且不可动摇的事实。
然而那些饱读圣贤诗书、建下丰功伟业的诸侯帝王,晚年却往往痴迷于修仙炼丹、长生不老之术。道法自然,不可逆转,他们不是不明白,只是衰老实在是一件太过可怕之事,非亲身经历者不能体会。在衰老面前,死亡有时可算作一种解脱。
他是如此,患了痴症的邱偃是如此,朱覆雪也是如此。
而他早已看透这一点,早早借由天下第一庄这个新“躯壳”获得了永生。血肉之身总会腐朽,然而只要那建在千万个秘密之上的山庄不倒,他便永远存在。
朱覆雪死死盯着狄墨的背影,像是要隔空将对方从后心处剖开、再徒手掏出心脏一般。
她不可能会衰老,那两个字眼从来都同她没有关系。
她二十年前便是这副模样,二十年后也一样;她现在可以徒手拧断一个人的脖子、抬脚踏在任何人的背脊之上,以后也会一样;她将永远能够依仗这副强大的身体为所欲为、呼风唤雨,不会迎来草木凋零、力衰迟暮的那一天。
她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朱覆雪的裙裾无风而动,那些潜伏在她脚下的暗影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冲破黑暗、向那石室中的背影而去。
而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那掩藏在水雾中的石壁上突然便多了三道影子。
那是庄中甲字营一顶一的好手,或许不及江湖一等高手功力深厚,但胜在配合无间和那股不惧死的意志。他们无需石室中男子发号施令,便会依靠本能选择出手的时机,如难缠的狼群冲向落单的虎豹,不搏杀到最后一刻绝不罢休。
朱覆雪垂下眼帘,脚下躁动的影子再次归于平静。
“我现下突然有些后悔,方才与断玉君擦身而过的时候,没有停下来同他好好聊一聊。你说,我现下回去寻他,是否还来得及?”
热池边的身影终于动了。
狄墨在水雾中转过身来看向她,自方才她进入这石室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将视线投向她。
“他出身昆墟,连我也未放在眼里,同你就更没什么好聊的了。”
“那要看我同他说什么了。”朱覆雪缓缓抬起头来,那双美丽眼睛轮廓愈发深邃,瞳孔深处是被激怒后的疯狂,“毕竟史书没有记载,而黑月领将邱月白生性宽厚,即便腹背受敌、遭人利用、一朝打入尘泥之中,也不会将那些肮脏秘密吐露旁人。只是他一定不知道,黑月之所以被围困至兵尽粮绝的惨境,是因为那位曾经起誓要与他同生死、共进退的挚友,在最后关头竟然做出了欺瞒背叛的选择。这世间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我可算其中一个,或许也是最后一个,庄主难道不该好好待我吗?”
这些话显然已在朱覆雪心头盘桓已久,今日终于得了机会倾吐而出,她一口气道尽最后一个字,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痛快。
许久,狄墨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黑月命数已定,不论我当初如何抉择,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能相信,这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竟是自欺欺人的一把好手。”朱覆雪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声音中有种莫名的兴奋,“你既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般笃信、全无愧疚之意,方才为何不敢当着邱家后人的面将实情和盘托出?你自诩是他父亲的故人,以故人之姿相邀却仍被拒绝。你说,若是那断玉君知晓当年种种,莫说与你共谋大计了,只怕恨不能当场抽出剑来将你千刀万剐。想想便觉得有趣,想想便觉得刺激!我简直要迫不及待看这一出戏了……”
他用衰老的事刺痛她,她便将黑月这件事甩在了他脸上。
他们是两具披着人皮的骷髅恶鬼,美好皮囊剥落而下,便露出森森白骨来。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只要那条连接在他们之间的利益纽带断裂开来,他们便会第一时间扑向彼此的要害、将对方撕碎。
狄墨无声笑了笑,整个人好似一抹从四面石壁上长出来的影子,没有温度,更没有情绪。
“近来江湖上已经许久没出什么大乱子了,想来你也是闲得难受,身边又没有人打发时间,才会将注意力放在别处。改日去庄里再挑一个吧,有事我自会叫上你。”
面对对方的“言和”,朱覆雪也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嚣张气焰转瞬间被她尽数收进那副美丽的皮囊之中,再难寻踪迹。
“你我也算是一起走过这么多年,你便当我心存不忍,不想你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栽了跟头。我且好心提醒你一句,你迟早还是要将那秘方放出来的,因为已经有人解了晴风散。”
狄墨转了转眼珠,试图从女子面具般的面孔中分辨出真假虚实来。
“谁?”
瘦小窝囊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朱覆雪大笑起来。
“一个你绝对想不到的人。”她边笑边向石室外走去,声音鬼哭狼嚎般在石壁间回荡,“她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江湖之水四方流动,即便只是一滴水落入湖中,涟漪也将很快扩散到各个角落。晴风散的事早晚会传遍武林,你现下选择不出手,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
女子疯癫的笑声在一线天中盘桓不散,许久才归为一片寂静。
石室中的男子静立片刻,这才越过那热池走至一面石壁前。他的身影投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灰蒙蒙的一片。
“出来吧。”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下一刻,那映着影子的石缝中竟“钻出”另一道影子来,像是从石壁上剥落的一片黑暗。那黑暗在光线的映照下膨胀凸起,渐渐有了轮廓与细节,直至走到光亮处站定,赫然是个头戴面具的男子。
那“影子”从衣着发饰到身形身量皆与狄墨如出一辙,就连走路迈步时的姿态细节都极其相似,便是熟悉之人离近细细分辨,也难在第一时间辨出真假。就像在黑暗处,人与脚下的影子常常变得暧昧模糊、难以分辨一样。
狄墨并未立即开口说话,而是静静打量着那个戴着面具的“影子”,似是在欣赏一件完美到毫无瑕疵的精致摆件。
半晌过后,他终于开口,声音中隐隐有叹息之意。
“都听到了?一切皆如你所料。”
“影子”闻言依旧垂首而立,开口时的声音竟也有七八分的相似。
“断玉君其人刚直忠烈,恰如其父。庄主愿意将这选择的权利交到他手中,不也正是因为如此吗?”
狄墨的眼睛眯起,声音中的情绪瞬间收敛。
“我说的是晴风散的事。”
“影子”沉默片刻,随即从容应对道。
“晴风散一事,属下先前也只是猜测。不过此事近日确实有端倪显露。不知庄主可还记得,七年前叛离山庄的那个人。”
他的话顺理成章说出了口,然而狄墨却不是个会轻易被带着走的人,当下再次发难道。
“这是你最近第三次提起此人了。”
甲十三固然是个旧患,但同眼下他们要做的事情相比,并不值一提。这样一个遥远的名字被再三提起,很难不让人怀疑那提出之人的动机与用心。
“影子”顿了顿,似乎是斟酌一番后才开口解释道。
“甲十三自小长在山庄,又单人独马,到底不成气候。属下说的,是另一个。”
“哦?说来听听。”
狄墨的声音似乎终于透出了些兴趣,“影子”便继续低声汇报道。
“属下最近在那九皋城中发现了川流院暗中探查秘方一事的迹象,而川流院近几年的动向已显现可疑之处,属下怀疑山庄叛逃弟子失去下落皆与之有关,晴风散一事或许也系出同手、不可不防。”
他说完这一句正要再补充什么,狄墨却已不答反问道。
“你可知我为何要放出风声,告诉所有人青芜刀将在开锋大典上出现?”
这般不按常理出招的问法寻常人大都难以招架,却见那“影子”沉思片刻,瞬间已得出答案。
“那把刀是李青刀留在世间的唯一东西了。川流院若无动作,则应当并不知晓当年之事,不足为虑;反之,他们势必会暗中派人前来争夺此刀,庄主便可顺藤摸瓜、揪住他们的尾巴,一举击杀。”
狄墨明白,论及权谋诡诈之术,眼前这道“影子”甚至不输他这个正主。
而这番推测,亦可放在断玉君身上。
从方才邱陵的种种反应不难看出,这位邱家长子对当年黑月四君子留下的秘密并不知情。或者说,并不完全知情。而从对方离家多年的经历来看,这种情况倒也不算令人意外。只是即便如此,他也并不能确定,那位困于孤城中的老将军当真将秘密烂在了肚子里,没有让身旁的任何人知晓。
毕竟,邱家可有两个孩子呢。只是这另一个……
另一个还是算了吧。
神思瞬间收敛,狄墨冷淡开口道。
“这或许便应了你口中所说的七星连珠的天相。既然都聚在了一起,不如寻个机会一网打尽,以免夜长梦多。”
“属下明白,大典之后便会开始行动。”那“影子”说完这一句停顿片刻,随后才低声提醒道,“除此之外,庄主先前吩咐过的事都已准备妥当,开锋大典的时辰也就要到了,属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却被狄墨突然开口打断了。
“你觉得这花开得如何?”
戴着面具的“影子”顺着狄墨的视线望向一旁木架中新折的几支红莲,藏于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了。
“瞧样子应有八重瓣,花台大如盆盘,颜色也至纯至浓。恭喜庄主求得上品。”
狄墨的指尖在那红莲娇弱饱满的花瓣上划过,面上却无半点欣喜之意。
“重瓣红莲已是罕有,我花费数年时间筛选培育,从万千朵莲花中才得这几株。只可惜……它终究是差了一层。”
那宫墙里的人常说,八是除九之外最大的数了。但就算只有一层的差距,它也永远无法跨越,不论此时开得再热闹、表现得再喧闹,终究会迎来凋谢之日。
狄墨五指收紧,那红莲瞬间在他掌间化为一团红泥,残瓣带着未散的幽香飘落一地,落在那“影子”鞋面上些许,刺目鲜红似血,而后者已从中读懂了一切。
“朱覆雪有忤逆叛离之嫌,庄主可要属下提前着手布排?”
“她的事我另有安排。”
狄墨话音落地,下一刻竟缓缓伸出手,五指扣在对方面具的边缘上,摩挲片刻后突然发力,那面具便被生生扯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而温和的脸来。
“我改主意了。今天这出戏,由我亲自上场。”狄墨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自对方的脸上一扫而过,“至于你……今夜便好好歇一歇,得空去监督一下酒食采办的事便好。”
酒食一类的琐事向来交由山庄中的末等差使采办,何时需要堂堂影使亲自操办?此举难免让人觉得有折辱之意。
但他早已习惯了。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做的事远比采办酒食要低贱得多。
丁渺微微颔首,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全凭庄主吩咐。”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直到那几根微凉的手指掐住了他的颌骨,强迫他抬起头来、与那双无情的眼睛相对视。
狄墨静静打量着丁渺。
他们其实长得并不相似,细瞧可以说是两张全然不同的脸,但自他选中对方以来,那瘦弱男子便将身形与姿态训练调教得同他如出一辙,就连脖颈处的弧度、一根发丝的长短、甚至是因湿寒而生的腿疾,都复刻得分毫不差。就算不戴面具,若非特意盯着那张脸瞧,寻常人也难在第一时间觉察到异样。
眼前的人似乎天生有种本领,可以将自身的存在感抹去。而他当时之所以选择了这张脸,也是因为如此。
狄墨终于收回手来,沾满鲜红花泥的指尖在那张脸上留下一道红印。
“逯府和苏府的事,都是你做的?”
石室中有片刻寂静,随即是年轻男子简短的回应。
“是。”
狄墨勾起嘴角,眼中却并无笑意。
“怎么?嫌方外观庙小,供不下你要请的那尊神吗?”
那双向来沉静的瞳仁颤了颤,丁渺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
“不止是方外观,便是整个江湖也不足以承载庄主心中所图,看取大山大河才是长远之计。晴风散早已沦为江湖末流之辈口中的捷径,寻常人都不会愿意赌上性命以身试毒,何况那些远在都城的门阀权贵?然而求仙问道之徒古来不绝,不死丹药的传说从未在宫墙内消失过。对于那些手握权柄之人而言,生老病死才是他们唯一无解的难题。他们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无需旁人引导便会选择吞下这一切,成为供山庄驱使燃烧、永不枯竭的石涅之井,足以令天下第一庄存续数百年乃至更久。秘方的试验已过半,假以时日必能成为远超晴风散的存在,就像属下当初同您承诺过的那样。”
有一瞬间,他的声音几乎变成了自己本来的声音,而不论是以山庄影使的身份在庄中行走,还是以书院青门令的身份在外做事,他都很少以这般急切的语气说这么多话。
不止如此,这也是他进入这石室后,第一次在对方面前流露出些许真实情绪。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已被那手握面具的男子瞬间捕捉到。
狄墨的神情变了,隐约有些遗憾和厌弃,像是发现了一件细腻白瓷上暗生的裂纹一般,而他需得在费力修补和毁掉造新之间做出选择。
这不由得让他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不愉快的经历。他曾雕琢出过一件近乎完美的作品,最终却因一朝不察,让其生出裂痕、染上污迹,最终功亏一篑、只能沦为一件废品。
他不会让那样的事再发生。
“好一个江湖不足以承宏图,还要看取山河所在。”狄墨的声音恹恹的,像是因肺疾而感到吃力,又或是对敲打眼前之人感到厌烦,“我启用晴风散多年,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完美,而是因为它绝对可控。同样,我当初选你承袭影使之位,是看中你与我相似的那部分,而非你自作主张的那部分。”
狄墨说话时声量并不大,言语中也从无尖锐字眼。
但了解其人者都知道,那越是温和的言语背后往往是越严厉的警告。
但他不甘心。
他为这一天谋划了多久、付出了多久、又期盼了多久。
“庄主可是在为断玉君觉察到秘方一事而心生退意?”丁渺仰起头,语气越发急促,“属下恳请庄主三思而后决断。黑月本就与此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邱家迟早会翻出旧账,若不能为我们所用,便要趁其尚未触及更多时尽早铲除,以免养痈为患……”
这一回,他的话没能说完。
那只虎口带茧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力道重得可怕。
“你这张嘴也配提及那两个字?”
与朱覆雪不同,狄墨虽然阴晴不定,但并不是个喜怒形于色之人。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偶尔流露而出的情绪才会变得如此可怕。
窒息带来的濒死感让人想要挣扎,但刻入骨头里的规训又使得他放弃了抵抗。丁渺闭着眼,直到感觉那双手缓缓离开。
狄墨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已恢复如常。
“江湖有岸,苦海无边。这是我当初赐你这个名字的本意。多年过去,你可还记得?”
渺,水阔而无边。
它象征着一种虚无不见边界的浩渺之感,也时刻提醒他纵使影子无边无形,却永远不可能从它主人脚下脱离分毫或片刻。
丁渺一眨不眨地盯着脚下,再次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庄主所言,属下日夜不敢忘却。”
下一刻,狄墨已将手中的面具重新扣回了他的脸上。
“很好。今日之后,秘方一事可宣告终结。你将先前剩余全部焚毁,文书笔录一并烧去,知情者尽数除掉,务必收拾干净,不得给官府的人留下把柄。至于那晴风散解药一事……虽然恼人了些,但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事情既已发生,及时处理便好。解药不好处理,就把做出解药的人处理妥当。晴风散一日无人能解,天下第一庄便无人可破。”
最后的尝试就此终结,丁渺知道,狄墨不会改变那个决定了。
从最开始到现在,他的一切所作所为,狄墨绝非今日才知晓,之前并未对此提出异议或出手制止,不过是一种默许、想瞧一瞧他能走多远罢了。
此刻对方态度突然发生转变,只可能是因为那邱家长子对这一切表现出了厌恶和排斥,甚至因此将整个天下第一庄放在了敌对的位置。
而狄墨在因此迁怒于他。
对于那样一个从来理智冷酷的人来说,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也是一件令他颇为失望的事。
即使那断玉君对其双手奉上的东西根本不屑一顾,狄墨也依旧无法自拔,更不可能因此扭转自己描摹了十数年的计划。
对方早已孤注一掷、付出了全部,非要一意孤行走到无路可走、天地毁灭的一刻,才肯罢休。
他理解那样的心情,因为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们都是孤执的人,心中有团名为怨恨的不灭之火。就算浸透湖水、沉入湖底,也无时无刻不感到烧灼。
但他们之间也有不同,他方才再次确认了这种不同。
狄墨仍有不能释怀放下的过往记忆。即使往昔种种早已不可追寻,他却仍幻想着将一手打造的山庄献祭给黑月二字。
而他的世界早已是一片废墟焦土。他想做的从来不是在那废墟之上再建起什么亭台楼阁,而是要让这片废墟成为所有人的归宿。
这便是他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也是他们注定会走到今天的原因。
既然如此,那便各自化作厉鬼斗上一场,最后地狱相见吧。
喉间仍在隐隐作痛,丁渺俯身行礼,掩去了眼底最后一丝情绪。
他又变回了先前那抹时隐时现、模糊难辨的影子,声音也重新向面前之人的嗓音靠拢。
“属下谨遵庄主之令,必定亲自解决此事,不留后患。”
“很好。”狄墨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起伏,仿佛已经彻底忘记了两人方才对话中的矛盾与不快,“你上一次回蟾桂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饶是心中早有准备,丁渺的背脊还是不由自主地一僵,片刻后才深吸一口气答道。
“回庄主,是十一个月前的事了。”
“壬二人在何处?”
“他在城中另有事要做,今日未曾与我一同登岛。”
“那他的份你也一并领了吧。”狄墨的视线徘徊于那木架中的红莲,很快便挑选出了开得最艳丽的几支,“外面无论如何也不比谷中,但我将这新栽培的福蒂莲带了来。既然你之后还有事要做,此番便小惩一二。希望你能牢记这次教训,不要让我再为此事分心。八重福蒂莲也算世间罕有,你当感到荣幸才对。”
离开木架的莲台沉沉垂着头,其下粗长柔韧的莲茎显露出来,黑绿色的茎干上遍布大大小小的尖刺,那些刺并不长,形状却是弯曲的,好似江中嗜血鱼怪细密的牙齿,采莲之人若是不小心触碰,瞬间便会皮开肉绽,而那尖刺上随即沁出的毒液则会随之渗透进骨血中。
那是一种能令人感觉到疼痛烧灼的毒液,沾血发作起来犹如烈火焚身,堪比如今襄梁最酷烈的刑罚。
没有人能够想到要将这样美丽的花朵变成惩罚人的刑具。
除了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
这是属于他的天赋,一种令人胆寒的天赋。
三道身影从黑暗中走出,依次从狄墨手中接过那福蒂莲的枝条,利落拧去花头,只剩那些带刺的茎,并熟练解下腰间布条垫在手中,用握鞭的姿势握住那些枝条。
戴着面具的庄主已无声离去,只留一室暗影和凋落一地的血红残花。
行刑者的手缓缓举起,声音中有种掌控施暴权力后的快感。
“影使大人,咱们开始吧。”
带刺的茎条如电般落下,瞬间刺透层层衣料、触及皮肉,却不似寻常挥鞭会发出炸响。
但也正因为如此,那受刑之人的每一声痛苦呻吟都可听得一清二楚。
福蒂莲的倒刺很容易勾进人的皮肉里,只要挣扎便会越咬越深。经历过千百回的丁渺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随着那种钻进皮肉与骨缝的刺痛愈演愈烈,不论他如何忍耐克制,他的身体还是会因疼痛痉挛而不由自主地颤抖,而他只要动上分毫,那些刺便会在他的皮肉中勾扯牵拉,将刺尖的毒液送进身体更深处,并在温热血液的滋养下迅速发挥功效。
十鞭过后,半刻钟前还体面静立石室中的男子已抽搐倒地、神志抽离,他彻底迷失在疼痛地狱中,丧失对身体控制权力的同时,也顷刻间失去了那些曾费劲全力捡拾拼凑起来的尊严。
什么山庄影使、什么书院青门令?不过是金子打的狗链子。只要主人愿意,那条链子便会在他的脖颈上收紧,令他在那些轻蔑目光的注视下如蛆虫般扭动、挣扎、喊叫,毫无尊严可言,仅存的光从那双眼的深处渐渐褪去,与周围晃动的影子一起归为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那莲茎落下的节奏终于慢了些。
没有人去监督细数那行刑的次数,他们只是打累了,便渐渐停了下来。
对于他们来说,能够亲手惩治庄中影使的机会并不多。影使手中捏着庄中弟子的去留与性命,但对于一个知晓自己的结局终会埋骨莲池池底淤泥之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及时行凶更畅快的事了。
“影使大人,已经结束了。需要小的帮您叫医者进来吗?”
丁渺没有说话,只用双臂撑起身体,慢慢坐起、斜倚在一旁的石壁上。
起身这一个动作便已令他大汗淋漓,但他面上没有太多痛苦与挣扎的表情。这样的过程他已经历太多,而不论他做出多么痛苦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不想多费一丝力气在一件无用之事上。
沉默中,三道影子依次行礼,随后翻身而上、消失在石壁上的狭窄洞口中。
石室中最后一只火把燃烧到了尽头、渐渐黯淡熄灭,丁渺深吸一口气,在黑暗中缓缓闭上了眼,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因用力而有些痉挛的右手才颤抖着松开来。
苍白的手心汗水染得黑灰一片,掌心只有一块小小的灰炭。
他方才就是这样牢牢攥着它,仿佛是将光亮握在了掌心。
天下第一庄庄主狄墨,傲世轻物、冷血薄情,但他有自负和残忍的本钱。多年来,晴风散无人能解也无人敢解,他用晴风散筑下的城池独霸江湖,而他便站在这座城的制高点,俯瞰着臣服者的背脊和头顶,一站便是一十七年。
一十七年间,他将伐山开荒掠夺而来的木材尽数投入自己巨大的焚炉之中,劣者焚烧成灰,能者炼化成炭,再将这些精挑细选的细炭送入朱墙碧瓦下的金丝炭盆中供人消耗,以解寒夜之苦、快雪之急。
那些享用炭火的人从不会分神去思考那些炭火从何而来。他们只知道,只要那名唤天下第一庄的巨大焚炉仍日夜燃烧着,他们便有这用不尽的炭火。
可若有一日,有人熄灭了那名为晴风散的地狱之火呢?若有人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已站上了擂台、击响了那面久未擂响的战鼓呢?
烧灼与疼痛交替折磨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丁渺藏在面具下的嘴角却微微勾起。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百尺之室焚于隙烟。
就是那谁也未曾放在眼里的小小蝼蚁、陋村细烟,此刻已渗入那座城池之内,即将挥动着触须、迈开纤细的腿,一步步将那坚不可摧的高墙瓦解。
而他要做的,便是为那一天的到来推波助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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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花开花落花弄影